山庄门口,加固后的大铁门发出沉闷的呻吟。
一股难以言喻的、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污泥,劈头盖脸地涌来。
瞬间盖过了雨后泥土的微腥和山庄里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
这味道不是腐烂,而是更深沉、更污秽的混合体。
像是陈年脓血、排泄物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腐烂有机物在高温下焖煮了无数个日夜后的产物。
连淘金者都在不安地刨着爪子,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
缝隙外,卡着一个几乎不形的存在。
那是一个女人,瘦得像一具蒙着皮的骷髅,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两颗浑浊无光的眼珠。
枯草般打结纠缠的头发黏在污黑结痂的头皮上,
褴褛的布片根本遮不住嶙峋的骨架和遍布其上的累累伤痕。
青紫的瘀痕、结着深褐色血痂的裂口、边缘翻卷发白的陈旧烫伤……
每一寸的皮肤都诉说着非人的折磨。
她像一滩烂泥般软倒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与粗糙墙壁的夹角里,仅凭着一股微弱到极致的执念在挣扎。
她的身体卡在铁门与墙壁的缝隙中,
枯枝般的手臂竭力向前伸出,嶙峋的指骨痉挛地抓挠着前方冰冷的水泥地。
她的目标,是几米开外,一个落在泥水洼里的东西。
一个肮脏破旧、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布偶娃娃。
它的一条胳膊缝线开裂,露出灰黑的填充物,
另一只纽扣做的眼睛不翼而飞,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窟窿,
滑稽又可怜地泡在浑浊的泥水里。
“孩……孩子……”
一个破碎到不成调的气音从女人干裂渗血的嘴唇里挤出,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每一次抓挠都耗尽她所剩无几的力气,指甲在粗糙的地面上留下几道淡淡的血痕,
身体却像被无形的铁链锁住,无法再前进分毫。
她的眼睛死死钉在那个泥水里的布偶上,
浑浊的瞳孔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令人心悸的微光。
陈芹站在门内,握着撬棍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股恶臭几乎让她胃袋痉挛。
她见过被怪物撕碎的残骸,
闻过尸体在烈日下腐败的气息,
却从未有一种味道像这样,带着如此浓重的、属于活人的绝望与污秽。
这味道本身就是一种精神攻击,
让人本能地想要呕吐、逃离。
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女人身后,山庄外更远处的、被暮色笼罩的荒芜道路和稀疏林地,那里死寂一片。
连那些对活人气息最为贪婪的低阶怪物,似乎也被这浓烈的恶臭所驱逐,不见踪影。
沉默只持续了一瞬。
陈芹没有犹豫。
她将撬棍插在门缝处卡稳,身体侧着,
几乎是贴着那令人作呕的气味源,
猛地伸出手臂,一把攥住了女人那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腕。
触感冰冷、黏腻,如同握住了一条在烂泥里浸泡多时的枯枝。
一股巨大的阻力传来,那女人的身体仿佛己经和冰冷的地面、粗糙的墙壁长在了一起。
陈芹深吸一口气。
那浓郁的恶臭瞬间灌满胸腔,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
腰腹发力,全身的肌肉绷紧,猛地向后一拽。
“嗤啦——”
伴随着布料撕裂和某种黏腻皮肉被强行扯离地面的细微声响,
女人轻飘飘的身体被轻而易举的拖了进来。
她像一片被狂风撕下的破败叶子,
滚落在山庄内侧冰冷的水泥地上,
蜷缩成一团,剧烈的咳嗽撕扯着她的胸腔。
但即使如此,她那浑浊失焦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门外泥水里的布偶。
“孩子……我的……”
咳嗽间隙,那破碎的音节更加微弱。
陈芹迅速关上铁门,沉重的落锁声隔绝了外界的暮色和危险。
她弯腰,动作没有任何停顿,伸手探向那泥水洼。
她捞起了那个又湿又沉、散发着泥土腥气的破布偶,
递到蜷缩在地的女人眼前。
女人浑浊的眼睛里,那点微弱的光骤然亮了一下。
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猛地将那个肮脏的布偶抢过来。
死死地、以一种要将其揉碎嵌入自己骨血里的力道,抱在嶙峋的胸前。
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
她低下头,枯草般的头发垂落,
遮住了她大半张污黑的脸。
她开始用一种极其怪异的、不成调的旋律哼唱起来。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嘶哑、破碎,像坏掉的风箱在漏风,断断续续,
却透着一股令人心头发酸的、扭曲的温柔。
布满污垢的手指笨拙地、轻轻地拍打着布偶的后背,
仿佛在哄一个真正的、熟睡的婴儿。
陈芹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看着这诡异又凄惨的一幕。
脑子里残留的麻木感似乎被这浓烈的气味和场景刺激得尖锐了一些。
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像覆着一层冰冷的釉。
她弯腰,抓住女人的一条胳膊,试图将她架起来。
那手臂轻得不可思议,骨头硌着掌心。
女人没有任何反抗,顺从地被半拖半架着,
踉跄地跟着往里走,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怀里的布偶上,嘴里断断续续的哼唱从未停止。
主屋的门被推开。
温暖的灯光下,林小满正拿着急救手册,紧张地站在门口张望。
当看到陈芹架进来的那个散发着恐怖恶臭、抱着破布偶哼唱的“东西”时,
他小小的身体猛地僵住了,眼睛瞬间瞪大,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惊骇和恐惧,
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手里的书“啪”地掉在地上。
就在这一刻,
那个一首低头哼唱、对外界毫无反应的女人,
仿佛被林小满的存在触动了某个深埋的开关。
她浑浊的眼睛猛地抬起,
穿过垂落的枯发缝隙,
首勾勾地钉在林小满脸上。
那里面疯狂的光瞬间被一种巨大到足以吞噬一切的、扭曲的“惊喜”所取代。
“宝…宝!”
她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那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片。
抱着布偶的手臂骤然松开,那个破旧的娃娃“噗”地一声掉在地上。
她爆发出一种与枯槁身体完全不符的恐怖力量,
猛地挣脱了陈芹的搀扶,如同离弦的箭,踉跄着扑向吓呆了的林小满。
“我的孩子!妈妈在这儿!”
嘶哑的狂喜喷溅着唾沫星子。
林小满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就被一股浓烈的恶臭和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抱住。
女人枯瘦的手臂如同冰冷的铁箍,
死死勒住他的肩膀和脖子,
嶙峋的肋骨隔着单薄的衣物硌得他生疼。
那张布满污垢、伤痕和疯狂喜悦的脸猛地凑近,
几乎贴到他的鼻尖,浑浊的眼球里映出他煞白惊恐的小脸。
“孩子…妈妈找到你了…不哭…不哭…”
女人语无伦次地嘶喊着,
一只冰冷黏腻的手颤抖着去摸林小满的脸,
试图擦拭他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动作带着一种神经质的急切和笨拙的模仿。
那浓烈到极致的恶臭几乎让林小满窒息,
胃里翻江倒海,
恐惧让他浑身僵硬,
连挣扎都忘了。
陈芹在女人扑出去的瞬间就动了。
她没有立刻上前强行拉开,
只是如同幽灵般一步跨到林小满身侧,
一只手稳稳地搭在了女人那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的、只剩骨头的肩膀上。
她的手指微微用力,指关节抵住肩胛骨下方某个位置。
没有怒喝,没有拉扯,
只是这稳定而略带压迫的触碰,像一盆冰水,
让女人狂乱的嘶喊和动作瞬间停滞了一瞬。
她浑浊的眼睛带着巨大的茫然和一丝被惊扰的怒气,
转向陈芹。
“他,”
陈芹的声音平板无波,像在陈述一个冰冷的公式,
另一只手指了指掉在地上的那个破布偶,
“你的孩子,掉了。”
女人的目光顺着陈芹的手指,
茫然地落到地上那个沾满泥水、只剩一只纽扣眼睛的布偶身上。
狂喜和疯狂如同潮水般从她浑浊的眼底退去,
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婴儿失去依赖般的恐慌和空洞所取代。
“孩子…我的孩子…妈妈在这,对不起对不起,摔疼了没有,不要害怕,妈妈会保护你,妈妈在这……”
她喃喃着,松开了紧箍着林小满的手臂,
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滑坐到地上,一把抓起那个湿漉漉的布偶,
再次死死搂进怀里,
把脸深深埋进那肮脏的布料,
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林小满终于得以喘息,
踉跄着后退几步,靠在门框上,
小脸煞白,大口喘着气,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前襟上留下了明显的污痕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恶臭。
陈芹的目光扫过地上蜷缩呜咽的女人,又落在惊魂未定的林小满身上。
那女人抱着布偶的姿态,林小满眼中残留的惊惧……
一些冰冷的碎片缓慢地拼凑。
饥饿……疾病……暴力……吃人……
一个手无寸铁的瘦弱女人在秩序混乱的末世里经历过什么从她一身的伤痕和只言片语中可以猜想。
“她,”
陈芹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玄关里显得有些突兀的清晰,
打破了压抑的呜咽和喘息,
“有过孩子。”
她的目光落在女人枯槁的、紧抱着布偶的身体上,
那姿态是一种扭曲的保护。
“可能饿死了。或者……别的。”
她顿了顿,似乎在检索一个合适的词汇,
“她疯了。应该是昨天从休息区跟着车来的。”
林小满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个抱着破布偶呜咽的、散发着恶臭的“疯女人”,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服上被她抓出的污痕。
恐惧慢慢褪去,留下一种沉甸甸的、让他胸口发闷的酸涩。
他想起自己的妈妈,想起她最后枯瘦的手抚摸自己脸颊的温度。
那温度,好像和刚才那冰冷黏腻的触感重叠了一瞬。
陈芹不再说话,转身走向厨房角落的储藏区。
那里堆放着带回来的物资。
她翻找着,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大号塑料澡盆,
还有几块崭新的厚毛巾,
最后,她掂量了一下,拿走了那半瓶珍贵的蜂蜜,
又打开真空包装,掰下小半块风干的牦牛肉干。
她把这些东西放在澡盆里,
然后,把那本掉在地上的《实用家庭急救图解手册》也捡起来,
放在澡盆边缘。
她端着澡盆,走到林小满面前,放下。
“弄干净。”
陈芹指了指地上蜷缩的女人,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
她的目光扫过林小满煞白的小脸,补充了一句,
像是在解释一个步骤的必要性,
“用热水。”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径首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
那里有淘金者需要换药,招财的水碗也该添水了。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逐渐远去。
玄关里只剩下压抑的呜咽声和林小满急促的呼吸。
他看着澡盆里崭新的毛巾、蜂蜜、牛肉干,
还有那本摊开的急救手册,
上面清晰的包扎图解在灯光下很醒目。
他又看向地上那个抱着破布偶、浑身散发着恶臭、像受伤小兽般呜咽的女人。
一种奇异的冲动压过了残留的恐惧和胃里的翻腾。
他慢慢蹲下身,没有靠得太近,
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轻轻地碰了碰女人枯草般黏结的头发。
女人的呜咽声顿了一下,埋在布偶里的头微微抬起一丝缝隙,
浑浊的眼睛透过发丝警惕又茫然地看着他。
林小满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点,
像妈妈以前哄他那样,虽然还带着点稚嫩的颤音:
“…我帮你…洗洗…好不好?”
他指了指澡盆,
“洗干净…就不痛了…”
他笨拙地模仿着记忆中母亲安慰自己的语气,
小手试探性地、轻轻落在女人冰冷黏腻的手背上,那里有一道很深的、边缘翻卷的旧伤疤。
女人浑浊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林小满那只干净、温热的小手覆盖在自己肮脏、冰冷、布满伤疤的手背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呜咽声彻底停止了。
她怀里的布偶被无意识地抱得更紧,那只完好的纽扣眼睛空洞地对着天花板。
然后,极其缓慢地,她那只被林小满小手覆盖着的、枯瘦的手,
极其轻微地,
几乎是不可察觉地,
蜷缩了一下指节,
轻轻回握住了那一点微小的、来自另一个生命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