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条号再次启程,车斗里的米袋沙沙作响,像藏着群窃窃私语的小人。
招财团在米堆最高处,尾巴尖有节奏地拍打麻袋,震落几颗顽皮的稻粒。
陈芹降下车窗,风立刻灌满车厢。
未脱壳的青稻气息混着干草香,是阳光晒透谷仓的味道。
她瞥见后视镜里自己沾着稻芒的鬓角,灰白发丝间几点青绿,像早春柳枝误入了冬雪。
「碾米厂……碾米厂……」
她指尖敲着方向盘哼不成调的曲,土路尽头,一片芦苇荡后探出半截朽木水车的骨架。
巨大的轮辐斜插在淤泥里,像被巨兽啃剩的鱼骨。车轴连着间爬满藤蔓的砖房,青苔吞没了「红星粮食加工厂」的招牌。
「就这儿了!」
她刹车太急,淘金者一头栽进米袋,橘色毛里粘满白花花的碎糠。
招财嫌弃地抖抖爪子,甩出细碎光斑。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霉尘簌簌落下。
阳光从破瓦缝漏进来,光柱里浮尘旋转如金粉。
石磨盘蹲在屋子中央,磨槽里积着陈年的灰,却不见碾米机的踪影。
淘金者兴奋地嗅着墙角,狗爪扒拉出一截锈蚀的铁链。
「别是给老鼠当健身器材了。」
陈芹踢开绊脚的麻袋片,扬起的灰尘呛得招财连打三个喷嚏。
她不死心,举着钢筋撬开里间的木板门——
「轰隆!」
铁家伙倒地的巨响惊飞屋顶的麻雀。
一台半人高的铁皮脱谷机歪在墙角,进料口还卡着半穗没脱粒的稻谷,金黄的谷粒在蛛网里闪着微光。
一具白骨散落在角落。
「打扰了……」
陈芹双手合十,把白骨捡拾到从露营地带来浴巾里包裹好,埋到了厂区的绿化带里。
「安息吧……」
再次回到机器前,陈芹铆足劲把机器拖到光亮处。
「老古董,该醒醒啦!」
铁皮外壳锈出棕红的斑块,手摇柄的木头包浆却温润如新。
淘金者好奇地凑近嗅闻,湿漉漉的鼻尖蹭上齿轮油,立刻嫌弃地甩头,油星子溅了招财一脸。
清理进料斗时,陈芹的指甲抠出板结的米糠块。
碎屑扑簌簌落下,露出底下灰白僵硬的米虫尸体。
她弹飞虫尸,看它消失在光柱的尘埃里。
淘金者被派去屋后的小溪汲水。
土狗叼着破铁桶来回奔跑,水泼了一路,狗爪踩出的泥印像绽开的墨梅。
招财蹲在石磨上监工,尾巴扫落檐角垂下的蛛丝。
清水注入进料斗,陈芹握住冰凉的手摇柄。
第一圈转动艰涩无比,齿轮发出垂死的呻吟。
她咬紧牙关,灰白手臂绷出僵硬的线条。
第三圈,「咔哒」一声轻响,堵塞的关节忽然活络。
铁轮越转越顺,机器内部发出沉闷而均匀的嗡鸣,像老牛在反刍。
脏污顺着清水离开,脱谷正式开始。
金黄的稻谷瀑布般涌进入料口,机器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吞咽声。
出米口先是吐出混杂着碎糠的浊流,渐渐变得洁白。
雪白的米粒混着浅黄的细糠,瀑布般倾泻进接在下面的麻袋里,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啃食桑叶。
「成了!」
陈芹欢呼。
淘金者围着她打转,狗鼻子追着滚动的米粒,被细糠呛得首打喷嚏。
招财伸出爪子试探性地拨弄新米,珍珠在雪白的米堆里滚动,像星辰落入银河。
米香渐渐蒸腾起来。
那是被阳光烘烤过的谷物最本质的甜香,混着铁器摩擦后微涩的金属气。
陈芹抓起一把新米,米粒在掌心圆润微凉,指尖搓捻时发出细碎的、干燥的摩擦声。
她拈起几粒放进嘴里,牙齿轻轻一磕,淀粉的微甜在舌尖化开,舌尖抵着米粒表面,能感受到极其细微的粉质感。
淘金者终于按捺不住,整个狗脸埋进米堆,吭哧吭哧地大嚼起来,舌头卷动米粒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招财则矜持得多,小口小口舔食着匾沿散落的米,粉红的舌尖每一次卷动都精准无比,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陈芹看着它们笑。
她抓了把米糠撒进带来的小铁锅,添上溪水,架在捡来的破砖灶上。
枯枝在灶膛里噼啪作响,橘红的火苗舔着锅底。
米糠水渐渐沸腾,咕嘟咕嘟冒着大泡,水汽氤氲开,带着谷物被烘烤后的焦香和一种朴素的暖意。
她舀了小半碗浓稠米。
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
吹了吹,小心啜饮一口。
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是纯粹而温和的谷物香气,带着一点点锅底的柴火味,像小时候外婆灶膛里煨出的味道。
胃里那片沉寂的冰冷区域,似乎也被这暖意短暂地熨帖了一下。
日头西斜时,五袋稻谷变成了三袋半晶莹的新米,半袋细软如金的米糠。
陈芹把米糠仔细装袋,扎紧口。
「好东西,拌鸡食,糊墙缝,当引火柴都行。」
她拍拍米袋,灰尘在光柱里跳舞。
辣条号重新上路,车厢里弥漫着新鲜米粒干燥洁净的气息。
后斗码得整整齐齐的米袋像胖乎乎的雪人。招财团在米袋顶打盹,胡须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淘金者趴在车尾,狗下巴搁在米袋上,项圈的金珠随着车身颠簸轻叩麻布,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暮色西合,乡野小路上只有车轮碾过土坷垃的单调声响。
陈芹打开车灯,两道光柱刺破蓝灰色的薄暮。
前方路旁,一株老槐树下歪着块石碑,字迹漫漶难辨。
槐树巨大的树冠在晚风里轻摇,筛落一地细碎的光斑。
她停下车,想歇歇脚。
刚推开车门,几点绿莹莹的光毫无征兆地从槐树浓密的枝叶间飘落下来。
先是零星的三西点,接着十几点,几十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幽绿的萤火无声地流淌、盘旋,渐渐汇聚成一条闪烁的光带。
轻柔地环绕着老槐树粗壮的树干,缓慢地向上旋转流动。
像一条无声流淌的星河,又像给沉默的古树戴上了一顶流动的、璀璨的光冠。
淘金者屏住呼吸,黑亮的眼睛映满流动的绿芒。
招财也醒了,独眼圆睁,珍珠耳坠反射着幽光,像两点小小的星子。
陈芹伸出手,一只萤火虫轻盈地停驻在她灰白的指尖。
那点微弱冰凉的光芒,像一枚小小的、活着的翡翠,轻轻震颤着翅膀。
米香在车厢里静静弥漫。
车灯的光柱里,无数细小的飞虫在光幕中狂舞。
陈芹看着指尖那点幽绿的光,又看看车厢里雪白的米山,远处蹒跚着脚步的丧尸,模糊的轮廓在暮色里沉静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