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压抑的吞咽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寂的深潭。
门缝里那只眼睛,瞳孔缩得几乎看不见,眼白布满蛛网般的血丝,死死黏在石板中央那碗涂抹了蜂蜜、油光发亮的腊肉饭上。
恐惧的气味浓烈得几乎盖过了肉香和蜜甜,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溢出来,混杂着尘土和长久不见阳光的霉味。
陈芹没有动,甚至没有抬起眼皮。
她只是继续慢条斯理地咀嚼着最后一颗野浆果,酸涩的汁水在不再敏感的味蕾上留下淡淡的痕迹。
灰白的手指捻着浆果细小的梗,仿佛那是世间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
她知道自己的气味——那种冰冷、带着泥土深处腐朽气息的味道,对活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尤其是对一个躲藏了这么久的孩子。
她悄悄伸手,摸索到放在脚边的那个全包围式摩托车头盔。
那是之前在废弃加油站的便利店找到的,黑色的镜片,外壳沾着干涸的油彩。
她动作极其缓慢地将它戴上,冰冷的硬塑料隔绝了外界,也隔绝了她自身大部分的气息。
咔哒一声轻响,下巴处的卡扣锁紧。
世界瞬间被压缩在狭小的视野里,呼吸(虽然她并不需要)的声音在头盔里被放大,沉闷而单调。
门缝里的眼睛似乎因为她的动作而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但没有消失。
恐惧并未减少,反而混杂了更深的惊疑——一个戴着头盔、看不清面目的怪人。
陈芹重新靠回木栅栏,钢筋放在手边最容易拿到的地方,姿态却显得更加放松。
她不再看门缝,也不再看那碗饭,而是微微仰起头,透过磨损的黑色镜片,望着屋檐切割出的那一小方墨蓝天幕上,一颗格外明亮的星。
“饭要凉了。”
她再次开口,声音从头盔里传出来,带着嗡嗡的回响,显得有些失真,但比之前更轻缓,像怕惊扰了什么。
“腊肉凉了会硬,蜜也凝住了,就不好吃了。”
门缝后的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扫过门板,发出细微的声响。
碗里蜜色的油脂和腊肉的光泽,在星光下微微反光。
淘金者喉咙里的咕噜声更响了,涎水在它脚边积了一小滩。
招财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从墙头跳下,落在陈芹身边,独眼也紧盯着那碗饭。
尾巴尖却轻轻扫过陈芹的腿,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催促。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过。
夜风穿过空荡的村落,带来远处水车小屋方向隐约的稻香。
不知过了多久,门缝终于又开大了一线,勉强能容一只小手伸出来。
那是一只瘦骨嶙峋的小手,指节突出,皮肤粗糙,沾着污渍。
它颤抖着,迟疑地探向石板上那碗饭。
指尖在距离碗沿还有几寸的地方停住,然后猛地缩了回去,像被烫到一样。
陈芹的心(如果那团沉寂的东西还能称之为心)也随之一紧。
她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又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那只小手再次探了出来。
这次它快了许多,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一把抓住了碗里那片涂抹蜂蜜最多的腊肉,闪电般地缩回了门缝里!
紧接着,门缝里传来压抑到极致的、狼吞虎咽的咀嚼声和急促的吞咽声。
那声音听起来……像一只饿极了的小兽在撕咬到口的猎物。
陈芹依旧没动。
她只是微微侧了侧头,透过头盔的镜片,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那道门缝。
门缝开得比刚才稍大了一点点。
借着屋里极其微弱的光线(似乎是月光透过某处缝隙),她看到了门后一点点空间。
地上散落着干草,墙角堆着几个空瘪的麻袋。
而就在门框内侧,离地面不高的一块斑驳墙皮上,贴着一张颜色褪得发白的纸。
那是一张奖状。
虽然隔着距离和门缝,那头盔下的、属于丧尸的、早己超越常人的视力,还是让她捕捉到了上面模糊的字迹:
柳溪村小学
林小满同学
在2019-2020学年第一学期
表现优秀,被评为
三好学生
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奖状的一角卷起,被一颗生锈的图钉勉强固定着。
在奖状旁边,还有一张更小的、贴在墙上的照片,因为光线太暗,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似乎是穿着校服、戴着红领巾的小男孩,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背景是刚刚路过的、如今却己破败的柳溪村小学操场。
林小满。
这个名字像一颗带着温度的小石子,轻轻投入陈芹那潭死水般的心湖,泛起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那个在菌菇种植广告下用稚嫩笔迹写下「林小满的观察日记」,梦想着竹荪宝宝穿上蕾丝裙的孩子?
那个在女儿红酒坛上歪歪扭扭写下名字的孩子?
那个本该在父母膝下承欢,如今却像惊弓之鸟般躲在门后,为一片腊肉狼吞虎咽的孩子?
头盔下的脸没有任何表情,但陈芹握着野浆果梗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将那细小的植物纤维碾成了碎末。
门缝里的咀嚼声停了。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那只瘦小的手再次伸了出来。
这一次,它没有去抓肉片,而是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地,伸向了碗里雪白的米饭。
指尖捻起一小撮,飞快地缩了回去。
接着,是更轻微、更小心翼翼的咀嚼米饭的声音。
陈芹慢慢站起身。
这个动作让门缝后的呼吸声瞬间变得急促。
她没有靠近门,而是走到院子中央的石板旁。
她弯腰,没有去碰那碗饭,而是从自己随身的小布袋里,又掏出了那个装崖蜜的小陶罐。
她打开罐盖,浓郁清甜的蜜香瞬间弥漫开来。
淘金者激动地哼唧了一声,连招财的尾巴都摇得更快了。
陈芹用干净的树枝,再次挑起一大团金灿灿、粘稠欲滴的崖蜜。
她没有涂抹在剩下的腊肉上,而是轻轻地将这团蜂蜜,滴落在石板上那碗白米饭的正中央。
晶莹剔透的蜂蜜慢慢沉入温热的饭粒间,像一颗融化的、温暖的太阳。
做完这一切,她后退几步,重新靠回院门的木栅栏上,抱起双臂,安静地等待着。
头盔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那扇门缝上。
门缝后,死寂了片刻。
然后,那只沾着饭粒的小手,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颤抖,慢慢地、慢慢地再次伸了出来。
它没有去拿肉,也没有去碰那团的蜂蜜,而是犹豫了一下,轻轻地、带着无限珍惜地,覆盖在了碗沿上。
那只冰冷、僵硬、布满尸斑的手刚才放置过的地方。
仿佛在汲取一点点残留的、不存在的温度。
过了几秒,那只小手才缓缓下移,目标明确地,伸向了那团散发着温暖光芒的、蜜糖色的核心。
它小心地挖起一小块裹着蜜的饭团,迅速地缩回了门缝的黑暗里。
这一次,没有狼吞虎咽。
门缝后传来的是小口小口、细细品味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缓慢。
蜜糖的甜香,混合着米饭的清香,在寂静的院子里弥漫开来。
陈芹靠着栅栏,听着那细微的、满足的咀嚼声,看着门缝里那只小手一次次伸出,每一次都只取走一小块裹着蜜的饭团。
头盔下的嘴角,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水车小屋隐约的、石磨转动的低沉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