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盔里只剩下自己沉闷的呼吸声,还有远处淘金者爪子焦躁刨地的“沙沙”响。
门缝后那细细的咀嚼声停了,那只瘦小的手没有再伸出来。
空气里残留着崖蜜的清甜和腊肉油脂冷却后的微腥,混合着一种更深的、蜷缩在黑暗里的惊疑。
陈芹靠在木栅栏上,头盔下的视线落在院子角落那个空空如也的鸡舍。
竹篱笆很旧了,几根篾条断裂,歪斜地耷拉着。
棚顶的茅草稀疏,月光漏下点点光斑。
棚底的地面很干净,只有几片零落的、灰褐色的羽毛和干涸发白的粪印子。
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禽类粪便气息,似乎就是从那里飘散出来的。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撞进她的脑海。
她维持着靠坐的姿势没动,只是朝院门口方向,极其轻微地招了招手。
一首守在院外、喉咙里压抑着呜噜声的淘金者立刻像得到赦令,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珍珠项圈在月光下闪了一下。
土狗凑近陈芹,的鼻尖蹭了蹭她冰冷的护膝。
陈芹伸出手,隔着厚重的机车手套,揉了揉狗头。
然后,她指向停在村口老井旁的辣条号。
淘金者歪着脑袋,黑亮的眼睛里映着月光和她模糊的头盔影子。
她又朝车子方向做了个“叼过来”的手势,指了指后斗的方向。
土狗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没完全懂。
它看看车子,又看看陈芹,喉咙里发出困惑的“呜?”声。
“笼子。”
陈芹的声音从头盔里传出来,压得很低,带着点嗡嗡的回响,“车后面,那个……有鸡的。”
淘金者的耳朵猛地竖起来,尾巴也条件反射地小幅度摇动了一下。
它似乎捕捉到了“鸡”这个关键字。
它不再犹豫,转身,像一道贴着地面的金色影子,悄无声息地蹿出了院子。
院子里只剩下陈芹、墙头的招财,以及门缝后那片沉重的、凝固的黑暗。
头盔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扇紧闭的门,扫过门缝下露出的、沾着几点饭粒的青石板边缘,最后又落回空荡荡的鸡舍。
没过多久,村口方向传来轻微的响动。
淘金者回来了,跑得有些吃力,嘴里叼着一个用竹篾编成的、约莫半米见方的笼子。
笼子随着它的跑动微微摇晃,里面发出“咕噜咕噜”的低沉声响和翅膀扑棱的动静。
土狗把笼子小心地放在陈芹脚边。
笼子里,那只从农家乐带来的芦花母鸡显然受了惊,在狭窄的空间里焦躁地踱步,翅膀时不时拍打在竹篾上,发出“扑扑”的闷响。
它那身油亮的、带褐色斑点的羽毛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暗淡,红冠子也耷拉着,豆大的眼睛警惕地转动着。
一股新鲜的、带着禽类特有的微腥和干草气息的味道,瞬间冲淡了院子里原本的烟火气和恐惧味。
墙头的招财立刻来了精神,独眼炯炯有神地锁定了笼子,珍珠耳坠在月光下微微晃动,身体伏低,尾巴尖兴奋地小幅度甩动。
陈芹没有立刻去碰鸡笼。
她依旧靠着木栅栏,目光透过茶色的镜片,平静地注视着那扇门。
她能感觉到门缝后的视线也落在了鸡笼上,那道视线里的恐惧似乎被一种更原始、更强烈的情绪冲淡了。
是饥饿?是渴望?还是一种久别重逢的、难以置信的熟悉感?
她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
动作幅度很小,尽量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机车手套包裹的手指,笨拙地摸索到鸡笼简陋的竹门插销。
那插销是用一小截树枝削成的,很粗糙。
她花了点力气才把它拨开。
竹门“咔哒”一声轻响,弹开了一条缝。
笼子里的芦花鸡受了更大的惊吓,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慌的“咯咯”声。
猛地往笼子深处缩去,翅膀拍打得更厉害了,几片细小的羽毛从缝隙里飘了出来。
陈芹没有试图去抓鸡。
她只是将打开的鸡笼,轻轻地、朝着那扇紧闭的门扉的方向,推了过去。
竹篾编织的笼子在粗糙的石板地面上摩擦,发出“沙啦……沙啦……”的轻响,在寂静的院子里被无限放大。
笼子最终停在距离门缝大约一米远的地方。
门缝后的呼吸声骤然加重了,带着剧烈的喘息。
陈芹收回手,重新靠回栅栏。
她甚至微微侧过头,仿佛对眼前的一切失去了兴趣,目光投向院墙外那棵巨大的香樟树模糊的轮廓。
时间再次凝固。
只有笼子里的芦花鸡还在不安地“咕噜”着,翅膀偶尔拍打笼壁。
招财在墙头换了个姿势,尾巴尖的晃动停止了,独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鸡,像一尊凝固的猫雕像。
淘金者则趴在陈芹脚边,下巴搁在前爪上,眼睛也盯着鸡笼,但喉咙里不再发出呜噜声。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十分钟。
那扇紧闭的木门,终于发出了比之前更清晰一点的声响。
不是门闩拨动,而是门轴转动时干涩的“吱呀——”。
门,缓缓地、试探性地,向内拉开了一条更宽的缝隙。
月光终于得以探入一丝,照亮了门后一小片地面上的干草。
一只穿着破旧布鞋的小脚,小心翼翼地、颤抖地,从门缝里伸了出来,踩在了门外的青石板上。
接着是另一只。
然后,一个小小的、瘦得几乎脱形的身影,从门后的黑暗中,一点点挪了出来。
那是个小男孩。
大概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件明显过大、洗得发白又沾满污渍的蓝布外套,裤子短了一截,露出伶仃的脚踝。
乱糟糟的头发像一蓬枯草,遮住了大半张脸。
露出的脸颊深深凹陷,颧骨高耸,皮肤是一种营养不良的蜡黄。
他全身都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像一片在寒风中摇摇欲坠的枯叶。
他站在门口,背紧紧贴着门板,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
他的眼睛,那双布满血丝、充满巨大恐惧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贪婪渴望的眼睛。
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院子中央那个打开的鸡笼上,钉在笼子里那只因为他的出现而更加惊恐、缩成一团的芦花母鸡身上。
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喉咙在打颤的“咯咯”轻响。
陈芹依旧靠在栅栏上,保持着侧头的姿势,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孩子的出现。
只有她放在腿边的手指,在厚重的机车手套里,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小男孩的目光艰难地从鸡笼上移开,飞快地、惊恐地扫了一眼院门口那个戴着头盔、一动不动的怪人。
看到对方毫无反应,他似乎稍微鼓起了一点点勇气。
他的身体依旧紧贴着门板,却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朝着鸡笼的方向蹲了下去。
他蹲得很低,几乎蜷缩成一个球,仿佛这样能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他伸出那只瘦得皮包骨头的手,颤抖着,一点一点地接近鸡笼敞开的竹门。
他的动作极其缓慢,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孤注一掷的渴望。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竹篾边缘的那一刻——
“咕——咯哒!”
笼子里的芦花鸡被这近在咫尺的威胁彻底惊到了,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扑棱着翅膀在笼子里疯狂冲撞!竹笼剧烈摇晃,发出“哐当”的声响!
小男孩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向后一缩,一屁股跌坐在门内的干草堆里。
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般的惊叫!
墙头的招财“喵嗷”一声,弓起了背。
淘金者也猛地站了起来,喉咙里再次发出警告的低吼。
陈芹终于动了。
她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转过头,头盔正面重新对准了门的方向。
她的动作很轻,却让跌坐在地上的小男孩瞬间像被冻住了一样。
连颤抖都停止了,只剩下那双瞪大到极限的眼睛里,盛满了绝望的惊恐。
陈芹没有靠近。
她只是抬起一只带着机车手套的手,朝着招财和淘金者的方向,轻轻挥了挥。
淘金者犹豫了一下,喉咙里的低吼停了。
它看看陈芹,又看看跌坐在门内阴影里的小男孩,最终还是顺从地、一步三回头地,慢慢退出了院子。
招财也放松了弓起的身体,但独眼依旧警惕地盯着那只惊魂未定的鸡。
院子里只剩下芦花鸡在笼子里不安的“咕噜”声,和小男孩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陈芹重新靠回栅栏,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院墙外的夜空,那里,启明星的光芒正变得清晰。
跌坐在门内阴影里的小男孩,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肩膀无声地耸动着。
过了好一会儿,那压抑的抽泣声才渐渐低了下去。
他抬起沾满泪水和灰尘的脸,那双被恐惧和绝望浸透的眼睛,透过凌乱的发丝,再次看向那个打开的鸡笼。
看向笼子里那只因为安静下来而重新开始小幅度踱步的芦花鸡。
这一次,他的目光里除了恐惧和渴望,还多了一种深切的、刻骨的……熟悉感。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呼唤一个名字,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有那双眼睛,死死盯着芦花鸡翅膀上那片独特的、像枯叶一样的褐色斑点。
月光静静地流淌。
陈芹靠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冰冷的守护者,或者说,一个被遗忘在时间角落的、等待黎明的影子。
头盔隔绝了她的气息,也隔绝了她的表情。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冰冷的、布满尸斑的胸腔深处。
某个早己沉寂的角落,似乎随着小男孩无声的啜泣和那凝视着芦花鸡的、充满熟悉感的绝望目光,极其极其轻微地,刺痛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