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条号的引擎声碾碎了晨雾,将柳溪村那浸满泪水与鸡鸣的黎明远远抛在身后。
乡间土路在车轮下延伸,两侧的稻浪翻滚着新割后的青黄气息,风灌进车窗,吹散了副驾驶座上那碗腊肉饭残留的油腻和凝固蜜糖的微腥。
陈芹摘下了沉重的头盔,随手丢在脚边。
冰冷的空气涌进来,扑在她灰白的脸上,没有带来丝毫清爽,只有一种更深沉的、凝固的倦怠。
后视镜里,淘金者趴在车尾,金毛被风吹得蓬乱,项圈上的金珠偶尔磕碰着车栏,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它低垂着头,鼻尖还朝着村庄的方向,喉咙里偶尔滚过一声模糊的呜咽。
招财团在米袋堆顶,把自己埋进一片柔软的凹陷里,只露出橘色的背脊和微微晃动的尾巴尖。
珍珠耳坠在颠簸中轻轻摇摆。
车里弥漫着新米干燥洁净的香气,是水车小屋石磨碾出的、带着阳光和泥土底色的味道。
这气息本该让人安心,此刻却像一层无形的纱,裹着车厢里沉闷的空气。
陈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方向盘,灰白的指尖落在仿皮套上,没发出一点声音。
她看着前方单调重复的土路、枯黄的野草、偶尔掠过的、歪斜在田埂上的稻草人空洞的笑脸。
“汪呜……”
淘金者又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脑袋在车栏上蹭了蹭,金珠滑落,撞出轻响。
陈芹从后视镜瞥了它一眼。
“想回去?”
她的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过喉咙,“那孩子有芦花了。”
她顿了顿,像是在说服谁,“芦花会下蛋。”
招财的尾巴尖轻轻拍打了一下米袋,算是回应。
淘金者哼唧了一声,把鼻子埋进前爪里,不动了。
正午的阳光毒辣辣地晒着车顶,空气在蒸腾的热浪里扭曲。
辣条号驶过一片荒废的果园,焦黑的树干张牙舞爪,干瘪的果子像肿瘤般挂在枝头。
陈芹拧开半瓶矿泉水,冰凉的液体滑过不再需要水分的喉咙,只带来一丝短暂的、虚假的慰藉。
她把剩下的水倒进淘金者脚边的破碗里,土狗立刻抬起头,急切地舔舐起来,水花溅湿了它胸前的金毛。
“慢点喝,”她看着后视镜,“没狗跟你抢。”
招财不知何时醒了,跳到了副驾的空头盔上,独眼盯着陈芹手边仅剩的几颗野浆果。
陈芹拈起一颗,深紫色的浆果表皮带着白霜。
她没吃,只是捏在指尖转了转,然后屈指一弹。
浆果划出一道小小的弧线,准确地落在招财面前的仪表台上。
橘猫矜持地嗅了嗅,伸出粉红的舌头,小口小口地舔舐起那酸涩的汁水,胡须沾上了点点紫红。
陈芹看着它专注的样子,灰白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浆果梗。
“酸吧?”她自言自语,“比眼泪还酸。”
车继续前行,单调的引擎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路旁开始出现一些零散的、被遗弃的度假村招牌。
“桃花源温泉”、“云顶山庄”,褪色的字迹在烈日下奄奄一息。
空气里渐渐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气味,不是尸臭,也不是腐植酸。
而是一种……带着矿物质特有的微腥的气息,像雨前石头缝里逸散的味道,又混杂着一点淡淡的硫磺感。
陈芹抽了抽鼻子。
这味道很淡,却像一根无形的线,勾着她沉寂的感官。
她稍稍降下了车速。
转过一个长满荒草的山坡,视野豁然开朗。
下方山谷里,一片白墙黛瓦的建筑群半掩在浓绿的植被中,飞檐翘角依稀可见。更吸引人的,是环绕着建筑群升腾起的、大片大片乳白色的水汽。
它们在阳光下缓缓流动、盘旋、上升,像巨大的、无声的云朵栖息在山谷里,将那些建筑笼罩在一片朦胧的仙境之中。
空气里的感和微腥的硫磺味陡然变得清晰。
温泉。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陈芹沉寂的意识里漾开一圈微澜。
辣条号沿着陡峭的盘山路小心下行,车轮碾过路面积满的落叶,发出湿漉漉的“沙沙”声。
越靠近山谷,那股温热水汽带来的暖意就越发明显。
空气潮湿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带着硫磺特有的、类似煮鸡蛋的微涩气息,却又奇异地混合着某种植物根茎被热气蒸腾出的清新。
终于抵达谷底。
度假村入口处的石牌坊爬满了藤蔓,“清泉谷”三个石刻大字被苔藓吞没了一半。
道路两旁是整齐的景观树,如今疯长得枝叶纠缠,垂下的气根像老人的胡须。
温泉池就散落在这些树木和假山之间,大小不一,形状各异。
池边铺着光滑的鹅卵石,白色的水汽就是从这些大大小小的池子里源源不断地蒸腾出来,弥漫了整个山谷。
大部分池水看起来很清澈,呈现出一种温润的碧玉色,水底铺着同样光滑的石头。
水面平静无波,只有热气在无声地翻滚。一些池边的木制平台己经腐朽坍塌,沉入水中。
几片枯叶漂浮在池面,随着水汽的升腾微微打转。
陈芹把辣条号停在一处相对开阔、靠近一个中型温泉池的碎石地上。
熄了火,推开车门。
温热的、饱含水汽的空气立刻裹挟着浓郁的硫磺气息扑面而来。
这味道钻进鼻腔,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放松的暖意,仿佛能渗透进她冰冷的、僵硬的皮肤。
淘金者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好奇地凑近最近的一个温泉池。
它伸出前爪,小心翼翼地探向那碧玉色的水面。
爪尖刚触到热水,立刻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嘴里发出“嗷呜”一声惊叫,原地转了两圈,又忍不住再次凑近,鼻子一耸一耸地嗅着水汽。
招财优雅地跃下车顶,落在干燥的石块上。
它显然对那滚烫的水不感兴趣,只是被弥漫的水汽吸引了。
它走到温泉池边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试探性地伸出爪子,轻轻拍了拍石面——石头被温泉水汽蒸得暖烘烘的。
橘猫满意地“喵”了一声,整个身体舒展开来,像块融化的黄油般瘫在了温热的石头上,独眼惬意地眯起,喉咙里发出细微的、满足的呼噜声,尾巴尖在暖石上慵懒地扫动。
陈芹走到池边。
温泉水的热气熏蒸着她的脸,灰白的皮肤似乎也感受到了一丝暖意。她蹲下身,灰白的手指探入水中。
烫。
一种对活人来说需要适应的温度,对她这具失去痛觉的尸体而言,只是清晰地感知到了“热”的存在。
水流滑过指缝,带着一种奇异的滑腻感,像是融化的玉石。
她捞起一捧水,凑近眼前。
水是透明的,微微泛着浅碧色,细看之下,能看到极其细微的、不断上升的气泡。
硫磺的味道更浓了,但并不刺鼻,反而有种……洁净感?
她把手从水里拿出来,水珠顺着灰白的皮肤滚落,在皮肤上短暂地停留,留下温热的触感,然后迅速蒸发在空气里,只留下一点微不可查的水痕。
她低头看着自己毫无血色的手,再看看那氤氲着热气的碧绿池水,忽然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这水,能洗掉尸斑吗?
当然不能。
但在这片死寂的末日里,这一池活着的、温暖的泉水,本身就像个奇迹。
她站起身,环顾西周。
雾气缭绕,视线所及不过十几米远。奇形怪状的假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像沉默的巨兽。
远处似乎还有更大的池子,水汽蒸腾得更加汹涌。
空气里除了硫磺味和植物气息,还有一种极淡的、几乎被忽略的……甜香?
像是某种熟透的野果被热气催发出来的味道。
淘金者还在跟池水较劲,它似乎找到了诀窍,只把下巴搁在池边暖热的石头上,眯着眼睛享受水汽的熏蒸,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哼唧。
招财则彻底在暖石上摊成了猫饼,呼噜声像个小马达。
陈芹走到辣条号后斗,打开一个米袋。
干燥洁净的米香立刻逸散出来,与温暖的硫磺气息交织在一起。
她抓了一小把新米,走回温泉边。
蹲在淘金者旁边,看着那碧玉色的、不断冒着细小气泡的池水。
她摊开掌心,雪白圆润的米粒躺在灰白的掌纹里。
然后,她松开手指。
米粒簌簌落下,像一小捧细碎的珍珠,悄无声息地沉入温润的碧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