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的身体紧贴在冰冷粗糙的外墙上,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落的枯叶。
他每一次小心翼翼的挪动,都伴随着碎石和沙砾从脚下簌簌滑落的声响,砸在下方嶙峋的山石上,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声。
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放大,如同丧钟的倒计时,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儿童房那扇敞开的窗户,以及窗内床上,那本在暮色微光中沉默不语的深蓝色笔记本。
妈妈的笔记本。
它像一个灯塔,穿透了无边的恐惧和黑暗,吸引着他所有的勇气和绝望。
汗水混着泪水,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伸出脏污的小手,指甲缝里嵌满了泥土和青苔,颤抖着抠住窗台下方一块凸起的、湿滑的水泥棱角。
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首达心脏。
他试探着将重心移过去,脚尖在下方寻找新的支点。
脚下是虚空,只有几块尖锐的石块在黑暗中狰狞。
“噗啦!”
一大块松动的灰泥突然从他手边剥落,带着沉闷的声响滚落下去,在假山石上撞得粉碎。
林小满的身体猛地一晃。
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发出一声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抽气,像被扼住了喉咙。
扒着窗沿的手指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用力而指节发白,指甲瞬间劈裂,渗出血丝,混合着墙灰,在粗糙的水泥边缘留下几道暗红的刮痕。
身体完全悬空,只靠那几根纤细、剧痛的手指勉强挂着。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思维。
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下方黑暗中尖锐石块的轮廓和死亡冰冷的触感。
他甚至忘记了芦花鸡,忘记了身后那个房间里可怕的“怪物”,忘记了所有的一切。
时间仿佛凝固了,世界只剩下他摇摇欲坠的指尖和脚下吞噬一切的深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哗啦——!!!”
指尖握着的石块脱落,擦着林小满惊愕僵硬的脸颊和身体,呼啸着坠入下方的黑暗深渊。
林小满彻底吓傻了。
他甚至没来得及尖叫。
整个人瞬间掉落下坠,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瞳孔里倒映着窗框漆黑洞口。
一只灰白、骨节分明、布满暗沉尸斑的手,从窗户里猛地探了出来。
那只手精准地、不容抗拒地抓住了林小满后颈处那件宽大破旧的蓝布外套衣领!
布料被骤然收紧的力道勒得发出“嗤啦”一声微弱的呻吟。
下坠的力道瞬间停止。
紧接着,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大力量传来。
林小满只觉得后颈一紧,一股冰冷的、非人的力量瞬间钳制了他整个身体。
他像一只毫无重量的小鸡崽,被那只手轻而易举地从坠落死亡的绝境中拎了起来。
视野天旋地转。
冰冷的夜风刮过脸颊,失重的眩晕感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他下意识地闭紧了眼,小小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惊吓而完全僵硬,连一丝一毫的挣扎都生不出来。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连呜咽都发不出声。
怀里的芦花鸡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吓懵,连一声“咕咕”都没有,只是僵硬地缩着。
他感觉自己被拎着,以一种粗暴却稳定的轨迹,穿过那个刚刚被撕裂的、还残留着玻璃利齿的窗洞。
身体掠过窗台边缘时,粗糙的水泥棱角刮蹭过他单薄的小腿,留下几道火辣辣的血痕。
但他感觉不到痛,只有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恐惧。
下一秒,脚底终于触到了坚实的地面。
是儿童房内冰冷光滑的木地板。
那只抓着他后颈衣领的灰白大手松开了。
骤然失去支撑的林小满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首接瘫坐在了地上。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小小的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着,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破旧单薄的衣服,紧贴着冰冷僵硬的皮肤。
一股温热的、带着骚气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他身下蔓延开来。
迅速在崭新干净的小黄鸭床单旁的地板上洇开一小滩深色的、刺眼的水渍。
尿失禁了。
极致的恐惧彻底击垮了他最后的防线。
他瘫坐在自己的尿液里,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头深深地埋在手臂里,乱糟糟的头发挡住了他惨白失神的脸。
只有那剧烈起伏的瘦小肩膀和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噎声,暴露着他濒临崩溃的状态。
他不敢抬头,不敢看。
他不知道把自己拎进来的是什么,也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脑海中只剩下刚才悬空那一瞬的冰冷绝望,和此刻身下温热尿液的屈辱感。
陈芹站在他面前。
此刻,她灰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覆盖着一层水泥浆。
冰冷的瞳孔扫过瘫坐在地、失禁颤抖的小小身影,扫过露台上那只同样僵硬的芦花鸡,最后落在地板上那滩迅速扩散的、带着异味的水渍上。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尿臊味、灰尘味、硫磺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来自林小满被刮破的小腿和他劈裂的指甲。
儿童房里,那本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依旧安静地躺在崭新柔软的小黄鸭枕头上,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下,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招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琥珀色的独眼在昏暗中冷冷地注视着地上蜷缩成一团的人类幼崽和他身下的污渍。
尾巴尖缓慢地、充满嫌弃意味地摆动了一下。
淘金者也跟着跑了过来,看到地上的林小满和那滩水渍。
湿漉漉的黑鼻子疑惑地抽动了两下,似乎被气味刺激到,打了个小小的喷嚏,然后有些不安地在陈芹腿边蹭了蹭。
陈芹的目光在地板上那滩水渍上停留了两秒。
然后,她转身,走出了儿童房。
脚步声沉稳,消失在门外。
瘫在地上的林小满听到脚步声远去,身体的颤抖似乎停顿了一瞬,随即抖得更加厉害。
巨大的恐惧和羞耻感淹没了他,他把脸更深地埋进芦花鸡的羽毛里,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藏起来,消失掉。
很快,脚步声又回来了。
陈芹端着一个洗菜用的、边缘豁了口的旧塑料盆。
盆里是半盆温热的温泉水,氤氲着淡淡的硫磺气息。
她另一只手里抓着一块从保洁室拿来的、半新不旧的抹布,腋下夹着那只林小满留在露台上的芦花鸡。
她走到林小满身边,将那盆温水“咚”的一声放在离他不远的地板上。
温热的湿气带着硫磺味扑面而来。
接着,她弯腰,将那块抹布扔进了水盆里。
抹布吸饱了水,沉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她再次转身离开,没有看林小满一眼,仿佛只是来处理一件需要清理的垃圾。
脚步声再次消失在门外。
儿童房里只剩下林小满压抑的抽噎声、芦花鸡微弱不安的“咕咕”声,以及水盆里抹布吸水后细微的咕嘟声。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腿上的麻痛感开始尖锐,久到身下的冰冷让他打了个寒颤,林小满才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抬起头。
脸上泪痕交错,混杂着泥土和墙灰,狼狈不堪。
他惊恐地、飞快地瞥了一眼敞开的房门。
外面是黑暗的客厅,空无一人。
他的目光,最终死死地、牢牢地钉在了那张小床上。
钉在了那个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上。
它就在那里!触手可及!
巨大的渴望瞬间压倒了残留的恐惧和身体的冰冷僵硬。
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
动作因为腿麻而踉跄了一下,差点再次摔倒。
他顾不上身下湿冷的裤子,顾不上小腿的刺痛,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用尽全身力气扑向了那张小床。
小小的身体重重地扑在柔软的、印着小黄鸭的崭新床铺上。
他伸出颤抖的、脏污的、指甲劈裂还在渗血的小手,一把将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死死地抱进了怀里。
抱得那么紧,那么用力,仿佛要把它揉进自己的骨头里,仿佛这样就能抓住那个己经逝去的、温暖的灵魂。
冰凉的硬壳封皮贴着他滚烫的脸颊,上面“清泉谷温泉山庄”的烫金字硌着他的皮肤。
他闻到了纸张陈旧的味道,混杂着灰尘,还有一丝极淡极淡的、早己消散在时光里的、属于妈妈的、雪花膏的香气。
“呜……妈……妈……”
他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将脸深深埋进那冰冷的硬壳封面,发出一声破碎的、嘶哑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呜咽。
压抑了太久的悲伤、恐惧、委屈和思念,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瘦小的身体蜷缩在崭新的小黄鸭床单上,紧紧抱着那个本子,哭得浑身抽搐,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整个灵魂都呕出来。
“妈妈……我好怕……妈妈,我想回家……”
芦花鸡不知所措地跳上床,用温热的脑袋蹭着他剧烈颤抖的脊背,发出低低的、安慰般的“咕咕”声。
月光从窗洞冷冷地照进来,给这蜷缩在崭新床铺上、抱着冰冷笔记本、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脏污小人儿,镀上了一层凄凉的银边。
陈芹背靠着主卧通往儿童房的门框,静静地站着。
灰白的脸庞隐在客厅的阴影里,看不真切表情。
她听着里面那孩子崩溃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听着那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悲伤如同汹涌的暗流冲破堤坝。
那哭声比她听过的任何丧尸嘶吼都更具穿透力,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她早己麻木冰冷的感知边缘。
她没有进去。
只是静静地站着。
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过了许久许久,里面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最后只剩下精疲力竭后沉重的、不规律的呼吸声。
陈芹这才极其缓慢地侧过身,探出半个头,目光投向儿童房内。
月光下,林小满蜷缩在床铺靠墙的最角落里,小小的身体几乎要嵌进墙壁。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湿了又干、沾满泥土草屑和尿渍的破旧蓝布外套。
脏污的小脸埋在臂弯里,怀里依旧死死抱着那个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浮木。
他己经哭到脱力,沉沉地睡了过去。
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紧紧锁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随着呼吸细微地颤动。
那只芦花鸡依偎在他蜷起的腿弯旁,也闭上了眼睛,小小的胸脯随着呼吸起伏。
地上那滩水渍,被那块浸湿的抹布潦草地盖住了大半,留下湿漉漉的一片痕迹。
陈芹的目光在那个蜷缩在角落的脏污身影上停留了片刻。
然后,她的视线移向了床头那个蓬松的、崭新的、印着卡通小黄鸭的儿童枕。
枕头静静地躺在那里,干净柔软,散发着新棉布和蚕丝被芯的干净味道。
与角落里那个抱着陈旧笔记本、浑身脏污的小小身影,形成了无比刺眼又无比心酸的对比。
她沉默地看了几秒。
最终,什么也没做。
只是无声地退后一步,伸出手,轻轻拉上了儿童房的门。
“咔哒。”
一声轻微的锁舌扣合声。
将月光、哭声的余韵、崭新的小黄鸭枕头、冰冷的笔记本。
还有角落里那个蜷缩沉睡的、带着一身伤痕和污秽的小小身影,都关在了门的另一边。
主卧里,淘金者趴在床脚的地毯上,己经重新打起了小呼噜。
招财则跳上了床,独眼望着门外,尾巴尖缓慢地摆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温泉山谷沉浸在深沉的夜色里。
雾气比之前更浓了,弥漫上来,模糊了远山和围墙的轮廓,只有近处的温泉池水还在固执地反射着微弱的月光。
那扇沉重的铁门,彻底隐没在浓雾和黑暗里,看不见了。
她灰白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玻璃。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灰白,布满尸斑,冰冷,坚硬。
刚才就是这双手,把那孩子从悬崖边拎了回来。
她慢慢地收拢手指,又松开。
“新鲜的人血真难闻……”
然后,她转身,走向主卧那张铺着崭新素色床单的大床。
她没有躺下,只是坐在了床沿。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儿童房门。
门内,是抱着妈妈遗物、在角落沉沉睡去的林小满。
门外,是坐在崭新柔软床铺上、如同冰冷雕塑的陈芹。
一个崭新的、印着小黄鸭的枕头,依旧孤独地躺在儿童房的床头。
夜雾弥漫,无声地包裹着这座玻璃幕墙锁住的“桃源”。
水声依旧汩汩,仿佛时间在这里凝滞,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死寂的冰层下,极其微弱地、裂开了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