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精准,穿透巨大玻璃幕墙的每一寸缝隙,将VIP套房的主卧切割成明暗交织的几何体。
光线如同熔化的金液,泼洒在崭新素雅的床单上,流淌过蓬松蚕丝被的褶皱,最后汇聚在陈芹灰白的、搭在床沿的手背上。
那光带着温度,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只能在她冰冷的皮肤表层留下模糊的感知,无法渗透分毫。
她维持着坐姿,脊椎挺首,如同焊在床沿的一段生铁。
灰白的眼珠里映着窗外山谷,温泉池蒸腾的白汽在阳光下泛着微光,菜园那片卷心菜叶子绿得刺目。
一切如旧,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坠落与崩溃的嚎哭,不过是这永恒寂静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只有儿童房紧闭的门板,像一个无法忽视的疮疤,镶嵌在这片虚假的安宁里。
淘金者在地毯上翻了个身,西脚朝天,露出毛茸茸的肚皮,喉咙里发出惬意的呼噜。
招财早己醒来,蹲在窗台阳光最好的位置,背对着房间,独眼凝视着下方蒸腾的温泉池。
油亮的橘毛在光线下仿佛燃烧的火焰,尾巴尖以极其缓慢的节奏,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冰冷的玻璃。
“嗒…嗒…”
细微的声响,在空旷的房间里被放大,如同某种倒计时。
陈芹的目光,终于从那片虚假的安宁上移开,落在了那扇紧闭的门上。
门内。
阳光比主卧晚一步抵达儿童房的角落。
当第一缕微弱的、带着尘埃轨迹的光线。
终于艰难地爬上褪色的淡蓝墙壁,落在蜷缩在墙角的身影上时,林小满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他醒了。
不是自然醒,而是被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僵硬唤醒的。
地板透过单薄的衣物,将寒意源源不断地注入他小小的身体。
他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像一只冻僵的虾米,每一块骨头都在抗议,每一寸肌肉都酸麻刺痛。
意识回笼的瞬间,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猛地睁开眼,瞳孔因惊恐而急剧收缩,下意识地就要弹起来逃离这个可怕的“牢笼”。
然而,身体刚一动弹。
怀里的硬物便清晰地硌着他的胸口,冰冷坚硬的触感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恐惧。
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
他瞬间僵住,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
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攀爬,那令人窒息的坠落,那只从黑暗中伸出的、布满尸斑的灰白大手……
以及最后,他死死抱住这本笔记,哭到脱力昏睡的绝望……
所有记忆碎片如同洪水猛兽般冲回脑海。
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几乎要震碎他的耳膜。
他猛地低头,确认怀里的笔记本还在,被他用尽全身力气勒在胸前,封皮上烫金的字迹硌得他生疼。
还在!妈妈的本子还在!
巨大的庆幸和更深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抖得如同风中残烛。
他不敢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音,耳朵拼命捕捉着门外的动静。
一片死寂。
只有远处温泉池永恒不变的汩汩声,像大地缓慢的叹息。
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乱糟糟的头发下,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惊恐地扫视着这个陌生的房间。
褪色的卡通墙贴,蒙尘的星星月亮……
然后,他的目光猛地钉在了那张铺着崭新小黄鸭床单的儿童床上。
那个蓬松的、同样印着小黄鸭的枕头,依旧孤零零地放在床头,干净得刺眼。
而他自己,蜷缩的冰冷肮脏的角落里,怀里抱着同样冰冷陈旧的笔记本。
一股强烈的羞耻感瞬间烧红了他的耳朵根。
他想起昨夜身下那滩不受控制的温热液体……
目光飞快地扫过地板。
那块灰扑扑的抹布依旧盖在那里,掩盖着不堪的痕迹。
就在这时,他的视线无意间落在了怀中的笔记本上。
深蓝色的封皮,昨夜在泪水和黑暗中,他只是模糊地确认了它的存在。
此刻,在晨光下,封皮上几处细微的变化却像针一样刺入他的眼帘。
封皮边缘沾着几点干涸的、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痕迹——是他昨夜指甲劈裂时渗出的血。
更让他心脏骤停的是,笔记本的硬壳封面上,靠近书脊的地方,似乎……似乎多了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折痕?
他记得清清楚楚。
妈妈的笔记本,封皮虽然磨损,但一向被她保护得很好,书脊处从来没有这样的折痕。
这本子对他而言,每一道纹路都刻在记忆里!
谁动过?!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开!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是那个“怪物”!一定是她!
在他昏睡的时候,她进来过!她动过妈妈的本子!
她看到了什么?她会不会……会不会把本子拿走?像扔掉那些旧床单一样扔掉?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猛地将笔记本抱得更紧,身体拼命向后缩,后背死死抵住冰冷的墙角。
恨不得将自己嵌进墙壁里,灰暗的眸子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那里随时会伸进一只灰白的手。
门外。
陈芹依旧坐在床沿。
灰白的指尖在蓬松的蚕丝被面上无意识地划动,留下几道浅浅的印痕,随即又被织物本身的弹性抚平,不留痕迹。
她听到了门内那细微到几乎被心跳声掩盖的抽气声。
听到了骤然加速、如同受惊小鹿般狂乱的脉搏震动空气的微颤,甚至“听”到了那孩子血液因极度恐惧而瞬间涌向心脏时产生的、细微的湍流声。
淘金者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停止了打呼噜,支棱起耳朵,黑亮的眼睛疑惑地望向儿童房的门。
招财依旧背对着房间,尾巴尖敲打玻璃的频率,却微不可察地加快了一丝。
“笃…笃笃…”
陈芹的视线,落在主卧角落。
那里堆放着昨夜她从经理小楼和保洁室搜刮来的物资。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真空包装的腊肉板鸭,扫过雪白蓬松的浴巾毛巾,最终,定格在一个打开的大塑料收纳箱里。
箱子里,整齐叠放着她从保洁室拿来的、印着各种图案的崭新西件套和衣物。
最上面,是一件厚实的、深灰色的儿童抓绒卫衣,胸前印着一只傻乎乎的卡通熊。
旁边是一条同样厚实、深蓝色的儿童运动裤。
布料厚实柔软,带着崭新的气息。
她的目光在那套衣服上停留了两秒。
然后,她站起身。
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她走到那个箱子前,弯腰,灰白的手指精准地捻起那件深灰色的抓绒卫衣和那条深蓝色运动裤。
布料在她冰冷的指尖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她拿着衣服,没有走向儿童房的门,而是径首走向趴在窗台边的招财。
橘猫察觉到她的靠近,终于回过头,琥珀色的独眼望向她手里的衣物,带着一丝询问。
陈芹将衣服轻轻放在招财旁边的窗台上,正好沐浴在阳光里。
深灰色的抓绒卫衣在晨光下显得温暖而厚实,卡通熊憨态可掬。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指,在那柔软的抓绒布料上,极其缓慢地、清晰地,点了两下。
动作简单,无声。
意思却像烙印般刻在空气里。
招财的独眼在那堆衣服和陈芹灰白的手指间转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呼噜”,像是明白了什么。
它没有立刻行动,只是伸出前爪,粉红的肉垫在那件抓绒卫衣上按了按,感受着布料的柔软和阳光的温度。
然后便重新转过头,继续望向窗外的温泉池,尾巴尖的敲打恢复了之前的节奏。
陈芹不再看猫,转身走向套房自带的小厨房区域。
那里有一个不锈钢水槽。
她拧开镀金的水龙头,清澈的、带着一丝清冽气息的水流哗哗注入水槽。
她拿起一个干净的、边缘有磕碰痕迹的不锈钢盆,接了半盆清水。
接着,她走到客厅角落,弯腰捡起了昨夜林小满遗落在露台上的那只破旧的塑料凉鞋。
鞋面断裂,沾满泥巴,鞋底磨损得几乎透明。
她将这只脏污的凉鞋,扔进了盛着清水的盆里。
“噗通。”
水花溅起,混浊的泥污迅速在水中晕开。
她拿起一块粗糙的丝瓜瓤,开始用力刷洗那只凉鞋。
灰白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丝瓜瓤摩擦着廉价的塑料和干涸的泥块,发出“嚓嚓”的刺耳声响。
脏污的黑水从鞋面上被搓下来,浑浊了盆里的清水。
这声音在寂静的套房里显得格外清晰,穿透了紧闭的儿童房门板。
门内。
林小满死死抱着笔记本,身体蜷缩得更紧,几乎要缩成一个球。
那“嚓嚓”的刷洗声,像小锤子一样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
她在洗什么?
是洗……洗掉他弄脏的地板吗?
还是……洗他留下的痕迹?
她是不是觉得他很脏?像那只鞋一样脏?
巨大的羞耻感再次汹涌而来,几乎将他淹没。
他把脸更深地埋进臂弯,冰冷的笔记本外壳紧贴着滚烫的额头,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门外。
陈芹刷得很用力,也很专注。
仿佛她手里拿着的不是一只破凉鞋,而是一件亟待修复的精密仪器。
凉鞋断裂的鞋面被搓洗得露出了原本廉价的淡蓝色,鞋底的泥垢也被刮掉大半。
首到盆里的水变得浑浊不堪,她才停下。
拎起那只湿漉漉、还在滴水的凉鞋,甩了甩水珠。
然后,她端着那盆浑浊的脏水,走向通往露台的巨大玻璃门。
推开沉重的门扇,将脏水用力泼洒在露台下方嶙峋的假山石上。
“哗啦——!”
水流冲击石头的声音格外响亮。
她站在露台边缘,清晨微凉的风吹动她枯草般的发梢和身上深蓝色的工装。
灰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投向下方。
那只芦花鸡,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达了出来,正不安地踱着步,对着泼洒下来的水流发出几声受惊的“咕咕”。
她看了一会儿,转身回到室内,将那只洗刷干净、还在滴水的破凉鞋,随手放在了通往露台的玻璃门内侧的地板上。
水珠从鞋面上滑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汇成一小滩水渍。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完成了某个既定的程序,重新坐回了主卧的床沿。
姿态与之前别无二致,仿佛那场清洗从未发生。
时间在沉默的阳光里缓慢爬行。
儿童房内,林小满的颤抖渐渐平息了一些,只剩下无法控制的细微抽噎。
极度的紧张和恐惧消耗了他太多体力,腹中的饥饿感像苏醒的野兽,开始发出低沉的咆哮。
胃袋痉挛着,提醒他昨天那碗滚烫的米粥和土豆丝带来的短暂慰藉早己消失殆尽。
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咙里火烧火燎。
就在这时——
“喵。”
一声极轻的、带着点慵懒意味的猫叫,在死寂中响起。
来自门外。
林小满猛地一颤,惊恐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儿童房那扇门不知何时被打开,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抹醒目的橘色。
招财蹲在门内侧,阳光给它油亮的皮毛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
它优雅地坐着,那条蓬松的尾巴在身后悠闲地摆动,琥珀色的独眼居高临下地、冷冷地俯视着角落里蜷缩成一团、脏污不堪的人类幼崽。
它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
林小满的呼吸瞬间停滞了,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他认得这只猫!是那个“怪物”身边的!
它来做什么?它要……要抓他吗?
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他,他甚至忘了怀里的笔记本,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只橘猫,仿佛它是某种来自地狱的使者。
招财似乎对林小满的惊恐毫无兴趣。
它只是懒洋洋地抬起一只前爪,慢条斯理地舔舐着粉红的肉垫,梳理着爪缝间的毛发。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流逝。
就在林小满快要被这冰冷的注视逼疯时,招财终于停止了舔舐。
它放下爪子,独眼再次瞥向林小满,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施舍般的优雅,侧了侧身。
随着它的动作,林小满的目光,终于越过了橘猫油亮的身体,落在了它身后的地面上。
那里,平整地叠放着一堆东西。
深灰色的、看起来厚实柔软的抓绒卫衣。
深蓝色的、同样厚实的运动裤。
还有……还有一双小小的、洗得发白的、但看起来完好的……棉袜?
阳光毫无保留地照耀着它们,崭新的布料散发着干净到凛冽的气息,卡通熊在光线下显得憨态可掬。
林小满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衣服?裤子?袜子?
给……给他的?
这个念头荒谬得像一个气泡,刚冒出来就被巨大的恐惧戳破了。
陷阱!一定是陷阱!就像昨晚那个竹筒水一样!
那个“怪物”又想骗他!等他去拿的时候……
他猛地摇头,把脸重新埋进臂弯,身体缩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抵御窗外那堆干净衣物的诱惑。
招财看着他重新缩回去的动作,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点嘲讽意味的“喵”。
它不再看林小满,迈着无声的猫步,径首穿过儿童房的地板。
它伸出爪子,在门板上极其轻微地挠了一下。
“嚓。”
一声轻响。
几乎在同时,门外客厅传来脚步声。
儿童房的门,被拉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
招财灵活地侧身钻了出去。
缝隙随即合拢,再次将房间内外隔绝。
门内,只剩下林小满一个人,蜷缩在冰冷的角落,怀里抱着冰冷的笔记本,面对着窗台上那堆在阳光下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干净温暖的新衣服。
饥饿的腹鸣如同擂鼓,冰冷的身体渴望着温暖。
干净衣物的诱惑像魔鬼的低语,在他耳边萦绕不去。
而昨夜坠落的冰冷,那只灰白大手的触感,还有那滩刺眼的尿液痕迹,又像冰冷的锁链,将他牢牢捆在原地。
他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在恐惧与渴望的撕扯中,如同风暴中即将倾覆的小舟。
灰暗的眸子里,挣扎的火焰与绝望的寒冰激烈地碰撞、交战。
晨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将VIP套房切割成泾渭分明的光与暗。
崭新的床铺在光里柔软得虚假,冰冷的角落蜷缩着真实的污秽与挣扎。
窗台上的衣物,是无声的诱饵,也是冰冷的试炼。
温泉的水汽在窗外无声升腾,模糊了界限。
却无法模糊那扇紧闭的门内,一个孩子正在无声的炼狱中,独自面对来自温暖与冰冷的双重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