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冰冽的山泉水在石槽中微微荡漾,映着初升的太阳,碎成一片晃动的金箔。
家禽们满足地啜饮着盆中清水,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咕噜”声。
偶尔抬起沾着水珠的喙,黑豆般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自己的新领地。
陈芹的目光落在篱笆圈外那片新翻的土地上。
深褐色的湿土在晨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几处被刀柄末端砸出的浅坑边缘。
泥土微微拱起,仿佛有极其微弱的生命正在下方酝酿,试图顶开那层覆盖。
她的视线没有停留太久。
转身,推开别墅厚重的玻璃门。
室内光线明亮得有些刺眼。
客厅中央,那堆属于林小满的真空包装食物山沉默地矗立。
窗边,粗糙的陶土花盆、半袋散开的黑色培养土、那把小小的园艺铲。
凌乱地堆在光洁的地板上,旁边还散落着几点干涸的泥屑。
陈芹的靴底踩过地板,没有理会那片狼藉,径首走向厨房区域。
她拧开流出清澈山泉水的龙头,接了小半盆冰凉的水。
然后,走到客厅角落那堆物资旁,拖出那个装着肉制品的收纳箱。
撕开一包暗红色的腊肉条,油纸剥落,浓郁的咸香瞬间弥漫。
她拿出军工刀,刀刃在晨光下闪过冷光。
“笃、笃、笃……”
刀身沉稳地落在腊肉条上,发出沉闷的敲击声。
肥瘦相间的暗红色肉块被切成厚薄不一的片。
油脂的芬芳霸道地盖过了山泉水的清冽。
铁锅烧热,幽蓝的火苗舔舐锅底。
几片肥厚的腊肉被扔进锅里——
“滋啦——”
油脂爆裂的巨响再次撕裂了别墅的寂静。
金黄色的油花瞬间在锅底汇聚、跳跃,浓郁的肉香如同无形的冲击波,汹涌地扩散开来。
楼上,儿童房紧闭的门内。
林小满在沉沉的睡眠中被这熟悉的声响猛地惊醒。
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如同冰锥刺入脑海。
他猛地睁开眼,瞳孔因惊悸而急剧收缩。
眼前是陌生的淡蓝色天花板,身上盖着柔软蓬松的被子,鼻尖萦绕着新棉布干净凛冽的气息……
这是哪里?
昨天和今晨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
冰冷的地板、油污的碗碟、磨瓷片的怪响、花房里刺眼的光、冰冷的陶盆和沉重的泥土、胸前那片顽固的油渍……
还有那冰冷刻板的声音:“衣服脏了,自己洗。”“你的活。”
混乱、恐惧、茫然和无边的委屈瞬间将他淹没。
他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却发现自己身上穿着极其柔软的、印着小熊图案的睡衣?
不是那件沾着油污的抓绒卫衣了。
他猛地坐起身,环顾西周。
小黄鸭床单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崭新淡蓝色、印着白色小帆船的床单和被套。
连枕头也换成了同样图案的。
只有那本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依旧静静地躺在帆船枕头的旁边。
谁?
谁给他换了衣服?
谁换了床单?
是……是她?!
这个认知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从头浇到脚。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
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柔软的睡衣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陌生而令人不安的舒适感。
楼下厨房里,腊肉在滚油中滋滋作响的声音持续传来,浓郁的肉香霸道地钻入门缝。
饥饿感不合时宜地再次翻涌上来,与巨大的恐惧和羞耻激烈交战。
“吱呀——”
儿童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林小满惊恐地回头。
没有灰白的身影。
只有淘金者那颗毛茸茸的金棕色脑袋挤了进来。
土狗湿漉漉的黑鼻子在空气中使劲抽动,显然是被厨房的肉香吸引,喉咙里发出急切的呜咽。
它看到林小满站在床边,立刻兴奋地摇着尾巴,金珠项圈叮当作响。
凑过来用湿热的鼻子拱林小满穿着睡衣的小腿,喉咙里的呜咽变成了撒娇般的哼唧。
像是在催促:快来!有肉吃!
招财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轻盈地跳上儿童房的矮柜。
琥珀色的独眼先是扫过焕然一新的床铺和林小满身上的小熊睡衣。
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了然?
随即,它的目光也投向门外,显然也被那持续不断的、充满诱惑的“滋滋”声所牵引。
林小满被淘金者拱得踉跄了一下。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柔软陌生的睡衣,又看看崭新干净的帆船床铺,再看看门口两只明显被食物召唤的动物。
巨大的困惑和一种被无形力量推着走的无力感沉甸甸地压下来。
淘金者见他不动,更加急切,干脆用嘴叼住他睡衣的衣角,像早晨那样,开始轻轻地往后拽。
一边拽,一边发出委屈的哼唧声。
“别……别拽……”
林小满小声地、带着哭腔抗拒。
脚下却不由自主地被这股热情(和肉香的诱惑)牵引着,踉踉跄跄地被拖出了儿童房的门。
客厅里光线明亮,食物的香气更加浓郁。
餐厅方向,那个灰白的身影正背对着这边,站在炉灶前。
锅铲在铁锅里翻动着什么,发出规律的“嚓嚓”声。她似乎对楼上的动静毫无所觉。
淘金者松开衣角,兴奋地冲向厨房,尾巴摇得像螺旋桨,在陈芹腿边疯狂打转,哈喇子滴落在地板上。
招财也踱步过去,轻盈地跳上中岛台的高脚凳,独眼紧盯着锅里。
林小满僵在客厅中央,赤着脚,穿着柔软的小熊睡衣,像个走错了片场的演员。
他低头看着自己光溜溜的脚丫,又看看胸前——昨晚那片刺眼的油渍没有了,但一种更深的不安笼罩着他。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
陈芹关掉炉火。
锅里是煎得焦香、边缘卷曲的腊肉片,金黄色的油脂在肉片间滋滋作响。
她将腊肉片盛进一个盘子。
然后,她拿起另一个盘子,里面是几片切得厚厚的、抹着一点蜂蜜(山庄库存里找到的)的吐司面包(同样来自库存)。
她没有看林小满,端着两个盘子走向餐厅,放在桌上。
淘金者的盘子照例放在地上,里面是几块切碎的腊肉边角料。
招财面前则放了一小块最嫩的瘦肉。
林小满依旧僵在原地,目光在餐桌的食物和厨房方向来回游移。
他想去洗漱,却不知道牙刷毛巾在哪里。
他想换掉这身让他浑身不自在的睡衣,却找不到自己的衣服。
巨大的无措感让他寸步难行。
陈芹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拿起筷子,夹起一片腊肉送进嘴里。
咀嚼的动作依旧僵硬,面无表情。
她吃了几片,目光扫过僵在客厅中央、穿着睡衣赤着脚、眼神茫然而惊惶的林小满。
灰白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用筷子尖点了点桌上那盘蜂蜜吐司,又点了点旁边一个空着的座位。
动作简洁,无声。
意思清晰:坐下,吃。
林小满看着那盘金黄油亮、散发着蜂蜜甜香和麦香的吐司,腹中的饥饿感再次汹涌地压倒了其他情绪。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挪到桌边,小心翼翼地拉开离陈芹最远的那把椅子,坐了下来。
他不敢去拿那盘的吐司,只是低着头,手指在崭新的睡衣下摆上无意识地绞着。
陈芹拿起一片蜂蜜吐司,放在他面前的空盘子里。
金黄色的蜂蜜在烤得微焦的吐司表面流淌,散发出致命的甜香。
林小满再也忍不住,伸手抓起那片吐司,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温热的、松软的吐司,焦脆的边缘,甜蜜粘稠的蜂蜜瞬间包裹了味蕾。
纯粹的、令人幸福的甜味和麦香在口腔里爆炸,驱散了一部分恐惧和茫然。
他大口地咀嚼着,腮帮子鼓鼓的,鼻尖甚至渗出了一点细小的汗珠。
淘金者早己把头埋进地上的盘子,呼哧呼哧吃得正香。
招财也小口地撕扯着它那块瘦肉。
餐厅里只剩下咀嚼和吞咽的声音。
陈芹安静地吃着自己盘子里煎得焦脆的腊肉片。
灰白的目光偶尔掠过林小满沾着蜂蜜的嘴角和他身上那件柔软的小熊睡衣。
早餐在沉默中结束。
林小满吃光了那片蜂蜜吐司,意犹未尽地舔着手指上残留的甜腻。
陈芹放下筷子,站起身。
她没有收拾桌上的碗碟,径首走向客厅窗边那片狼藉。
散落的陶盆、半袋培养土、小铲子。
她弯腰,拿起那把小小的园艺铲。
灰白的指尖在光滑的木柄上了一下。
然后,她走到林小满面前,将小铲子递了过去。
林小满茫然地抬头,看着递到眼前的小铲子,又看看陈芹灰白平静的脸。
“院子。”
陈芹的声音平稳刻板,听不出情绪。
“你的地。”
“土,” 她指了指地上那半袋黑色的培养土,“装盆。”
“草。”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前院那片新翻的土地,那里己有几处微不可察的绿色嫩芽冒头,混杂着更多顽强钻出的杂草。
“拔掉。”
“分不清的。”
她的视线落回林小满茫然的脸上。
“留着。”
一连串的指令,再次精准地投下。
将泥土、杂草、幼苗的识别与处理,连同那个粗糙的陶盆。
一股脑塞给了穿着睡衣、嘴角还沾着蜂蜜的男孩。
林小满呆呆地接过那把冰凉的小铲子。
他看看铲子,看看地上半袋沉重的黑土,再看看窗外阳光下那片属于他的、绿意初萌又杂草丛生的“责任田”。
拔草?装盆?分不清的留着?
每一个字都像一个沉重的问号,压在他刚刚被蜂蜜短暂熨帖过的心上。
巨大的茫然和无措再次汹涌而来。
他抱着小铲子,像个抱着无用兵器的木偶,僵硬地站在原地。
陈芹不再看他。
她转身,拿起自己那把厚背砍柴刀,走向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
靴底踏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沉稳的声响,一步,一步,向上延伸。
林小满听着脚步声消失在楼上,低头看着怀里的小铲子,又看向窗外。
阳光正好,前院那片土地上,生命的萌动与无用的杂草正在同时上演。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赤着的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他抓住那半袋沉重的培养土,用尽力气拖向窗边那个粗糙的陶盆。
黑色的泥土颗粒从袋口缝隙洒落,在地板上留下断续的痕迹。
他将沉重的土袋靠在陶盆旁,然后抱起那个粗糙的、边缘带着裂痕的陶盆。
冰冷的陶土硌着他的手臂。
他抱着盆,拿着小铲子,赤着脚,一步一步,走向通往别墅前院的玻璃门。
睡衣柔软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小熊图案在晨光下显得有些滑稽。
推开门的瞬间,清冽的山风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扑面而来,吹乱了他额前乱糟糟的短发。
他站在门口,看着那片在阳光下生机勃勃又杂乱不堪的土地,再看看怀里冰冷的陶盆和铲子。
巨大的茫然如同晨雾,将他单薄的身影彻底笼罩。
他像个被强行推上舞台、却完全忘了台词的蹩脚演员。
赤着脚,抱着盆,拿着铲,站在了他的“责任田”边缘,不知该从何下手。
前院新扎的篱笆圈内,芦花母鸡好奇地歪头看着他。
石槽里,清澈的山泉水无声流淌。
别墅巨大的玻璃幕墙后,餐厅的狼藉依旧在灯火下沉默。
而楼上,设备运转的微鸣如同这个冰冷世界里唯一恒定的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