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蜷缩在沙发边的地毯上，
小小的身体因为剧烈的抽噎而不断颤抖，
仿佛要将这一夜积累的所有恐惧、担忧、无助和巨大的委屈都倾倒出来。
视线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光影，
只隐约看到沙发上那个灰白的身影，
和她空洞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不知哭了多久，嗓子哑了，力气也耗尽了。
抽噎慢慢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微弱喘息。
他抬起脏兮兮的袖子，用力抹了一把脸，咸涩的泪水，在脸上留下几道滑稽的痕迹。
天快亮了。
窗外浓重的墨蓝正在被一种稀释过的、清冷的灰白所取代。
客厅里的轮廓在渐亮的天光中变得清晰了一些。
淘金者盖着毯子，沉睡着，发出均匀的鼾声。
招财依旧蜷在沙发扶手上，
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只是盖在身上的毯子滑落了一角，露出它橘色的背脊。
林小满的目光扫过沉睡的猫狗，最终落回沙发里的陈芹身上。
她依旧维持着那个微微后靠的姿势，
灰白的瞳孔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的方向，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目光交汇只是他的错觉。
只有她那只被纱布和歪扭胶布包裹的左手，极其安静地垂在身侧。
巨大的疲惫和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席卷而来。
哭完了，发泄完了，可现实依旧冰冷地摆在眼前：
他们都需要食物。
淘金者流了血，消耗巨大。
招财虚弱得发不出声音。
那个女人……她更需要补充体力。
还有他自己，胃里早己空空如也，烧灼感隐隐传来。
他不能停下来。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弥漫的茫然。
他扶着冰冷的沙发底座，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膝盖因为久跪而有些发麻。
他看了一眼沙发上的陈芹，她没有任何反应。
林小满深吸一口气，
光着脚，一步一步走向厨房的方向。
脚步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砖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脚印。
厨房里光线更亮一些。
晨光透过窗户，照亮了冰冷的金属水槽和灶台。
他首先拧开水龙头。
温热的水流淌出来。
他找到一个干净的盆，接了大半盆温水，又费力地拖到客厅，放在沙发旁的地毯上。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淘金者身上盖着的毯子一角，
避开它缠着绷带的腹部，
用一块干净的湿布，蘸着温水，
一点一点地擦拭着它皮毛上干涸的泥点和污迹。
动作笨拙却异常专注。
温热的湿布擦过皮毛，淘金者在睡梦中似乎舒服地哼唧了一声，脑袋在毯子上蹭了蹭。
擦完淘金者，他又拧干布，走到沙发扶手边。
招财在他靠近时就警惕地睁开了独眼。
林小满放慢动作，声音嘶哑地小声说：
“擦擦干净。”
他用湿布极其轻柔地擦拭着招财沾了草屑和灰尘的背毛。
招财僵硬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的嘶哑“咪”声。
但最终没有躲开，任由他擦拭。
做完这些，林小满把脏水盆拖回厨房倒掉。
他看着空旷的厨房，目光在橱柜和冰箱之间逡巡。
食物……需要做饭。
他记得客厅茶几上，除了那些种植书，还放着一本薄薄的、封面印着热气腾腾炒饭的书。
《1分钟快手菜！电饭煲搞定三餐！》。
那个女人之前从图书馆拿下来的。
他跑回客厅，果然在沙发扶手的角落找到了那本书。
封面有些卷边。
他小心地拿起书，冰凉的书页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
他翻动着，寻找着最简单、看起来最不需要复杂操作的东西。
很快，他停在了一页。
图片上是一锅色泽的米饭，里面混合着红色的番茄丁和深色的肉粒，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
标题是：【懒人福音！番茄腊肉焖饭（电饭煲版）】。
配料表简单得让他心跳加速：米饭、水、番茄、腊肉（或腊肠）、盐、葱花（可选）。
米饭……米缸里有。
腊肉……他记得有那种真空包装、硬邦邦的深红色肉块。
番茄……露台的菜园里，那几株被他移栽的番茄苗，好像……结了几个小小的、青中带红的果子？
葱花……菜园里也有一小丛！
希望的火苗，微弱却真实地在林小满冰冷疲惫的心底燃起。
他捧着书，像捧着救命的圣典，飞快地跑向储藏室。
储藏室里光线昏暗。
他踮着脚，在架子上翻找。
找到了！
真空包装的腊肉，摸起来硬得像石头。
他撕开包装，一股浓郁的咸香混合着烟熏味扑鼻而来。
他用厨房里那把对他而言过于沉重的菜刀，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将硬邦邦的腊肉切成薄厚不均的小丁。
刀刃在砧板上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接着，他拿着书，跑到露台上。
晨风带着凉意。
露台角落那片被清理过的土地上，几株番茄苗在晨光中挺立着枝叶，上面挂着几个小小的、青红相间的果子。
他按照书上说的，挑了两个看起来最红的（其实也只是半红），小心地摘下来。
又跑到旁边，从一小丛嫩绿的葱苗里，揪了几根最长的葱叶。
回到厨房，他把番茄放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然后放在砧板上。
看着圆溜溜的番茄，他犯了难。
刀太重了，他怕切到手。
他环顾西周，目光落在抽屉里一把小巧的厨房剪刀上。
他拿起剪刀，笨拙地对着番茄又戳又剪，费了好大劲，才把两个番茄弄成了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的块状。
葱叶也被他用剪刀剪成了歪歪扭扭的小段。
淘米，加水。
书上说米和水的比例是1:1.2。
他不懂，只能凭感觉，水比米高出一个指节多一点。
然后，他把那些奇形怪状的番茄块、大小不一的腊肉丁，一股脑倒进电饭煲的内胆里。
撒盐？
他犹豫了一下，从调料架上找到盐罐，小心翼翼地抖了一点进去，觉得不够，又抖了一点点。
最后，撒上那些歪歪扭扭的葱花。
盖上盖子，插上电源。
他踮着脚，看着电饭煲面板上复杂的按键，努力回忆着以前避难所里大人用过的样子。
他找到了“快煮饭”的按钮图案，试探性地按了下去。
“嘀”一声轻响。
电饭煲面板亮起橙色的指示灯。
成了！
一股巨大的成就感和难以言喻的紧张瞬间攫住了林小满。
他搬来一个小板凳，然后爬上去坐好，双手紧紧抱着膝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饭煲。
仿佛在守护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藏。
时间在期待和紧张中变得格外漫长。
电饭煲的咕噜声是厨房里唯一的背景音。
渐渐的，一丝混合着米香、番茄酸甜和腊肉浓郁咸香的温暖气息，
如同顽强的藤蔓，开始从电饭煲的排气孔里丝丝缕缕地钻出来，
弥漫在冰冷的厨房空气中。
这香气，微弱却无比真实，
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烟火气息，悄无声息地驱散了昨夜残留的恐惧。
林小满贪婪地吸着鼻子，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他更紧地抱住了膝盖，眼睛依旧死死盯着电饭煲。
终于——
“嘀嘀嘀！”
清脆的提示音响起。
橙色的指示灯跳转成了温暖的绿色。
饭好了！
林小满像被电到一样，猛地从小板凳上跳下来。
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
“噗——”
一股更加浓郁、更加温暖、混合着米饭蒸汽、番茄酸甜和腊肉咸香的白色雾气猛地扑面而来。
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
雾气散开。
内胆里，洁白的米饭粒粒分明，吸饱了番茄的汁水和腊肉的油脂，呈现出一种的、温润的橙红色泽。
红色的番茄块己经变得软烂，深色的腊肉丁点缀其间，散发着油亮的光泽。
翠绿的葱花点缀其上，虽然歪歪扭扭，却带来一抹清新的亮色。
成功了！
真的成功了！
巨大的喜悦如同烟花，在林小满小小的胸膛里炸开。
他顾不上烫，手忙脚乱地找出几个干净的碗，用饭勺笨拙地盛饭。
第一碗，盛得最多，米饭压得实实的，上面铺满了番茄块和腊肉丁。
第二碗，也盛了满满一碗。
第三碗，稍微少一点。
最后，他给招财单独盛了小半碗，放在一个小碟子里，又用勺子小心地把里面的腊肉丁挑出来大部分。
他记得猫好像不能吃太咸。
他先把那碟挑过腊肉的、温热的番茄拌饭，小心翼翼地端到沙发扶手边，放在招财面前。
“招财……吃饭……”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
招财的独眼缓缓睁开，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的香气，又看看碟子里温热的、橙红色的米饭。
它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抵不住饥饿，极其缓慢地低下头，伸出粉红的舌头，小口小口地舔食起来。
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几乎听不见的满足呼噜声。
接着，林小满端着一大碗压得实实的饭，走到沉睡的淘金者身边。
他蹲下身，轻轻推了推大狗粗壮的脖颈。
“淘金者……醒醒……吃饭……”
淘金者迷迷糊糊地睁开浑浊的眼睛，鼻翼翕动了几下，食物的香气瞬间驱散了它的睡意。
它猛地抬起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急切的呜咽，摇着尾巴挣扎着想站起来，
却牵动了腹部的伤口，疼得它又趴了回去，
只能焦急地用鼻子去拱林小满手里的碗。
“别急！别急！趴着吃！”
林小满赶紧把碗放在它面前的毯子上。
淘金者立刻把整个脑袋埋进碗里，大口大口、狼吞虎咽起来，
发出响亮的吧唧声，尾巴在毯子下激动地小幅度扫动。
看着猫狗都开始进食，林小满的心放下了一大半。
他端着自己的那碗饭，又端起那碗盛得最多、压得最实实的饭，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单人沙发里的陈芹。
她依旧靠在那里，姿势几乎没有变化。
灰白的瞳孔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对弥漫的食物香气毫无所觉。
林小满的心又悬了起来。
她……还是不能动吗？怎么喂她？
他犹豫着，在沙发前蹲下。
他把自己的碗放在脚边，双手捧着那碗热气腾腾、堆满了番茄和腊肉的饭，小心翼翼地递到陈芹低垂的视线下方。
“吃饭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期盼，
“我做的番茄腊肉饭，用电饭锅。照着书上做的……”
他试图让她看到碗里的色泽和热气。
陈芹毫无反应。
眼皮都没有眨动一下。
林小满的心沉了下去。
难道她……还是吃不了？
他捧着碗，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碗壁的热度透过掌心传来，却暖不了他冰凉的心。
他看着碗里袅袅上升的白汽，又看看陈芹那张毫无生气的灰白侧脸，眼圈又开始发红。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把碗也放到一边时——
沙发里，陈芹那一首空洞地望着前方的灰白瞳孔，极其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艰难转动般……
向下移动了一点点。
那空洞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林小满双手捧着的、那碗热气腾腾的番茄腊肉饭上。
停留了几秒。
然后，她的嘴唇，极其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
一个极其嘶哑、微弱、仿佛摩擦砂纸般的声音，如同游丝般从她干涩的唇间艰难地挤了出来：
“盐……”
声音顿住，似乎需要凝聚极大的力气。
“……放少了。”
林小满捧着碗，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整个人瞬间僵住。
眼睛瞪得滚圆，嘴巴无意识地微微张开，连呼吸都停滞了。
她说话了。
她不仅看到了饭。
她还尝出来了盐放少了。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失望和冰冷。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捧在手里的饭碗差点掉在地上。
他手忙脚乱地稳住碗，再抬起头看向陈芹时，泪水再次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这一次，不再是恐惧和委屈的泪水，而是失而复得般的巨大激动和……高兴。
是那种心口被暖流涨满、几乎要爆炸的高兴。
他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却咧开嘴，
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却无比灿烂的笑容，
用力地点着头，带着浓重的哭腔和鼻音，语无伦次地应着：
“嗯！嗯！盐……盐放少了！
我……我下次……下次多放点！
多放点盐！你吃！你多吃点！”
他手忙脚乱地用勺子从自己碗里挖了一大勺饭，
又颤颤巍巍地、小心翼翼地递到陈芹苍白的唇边，
急切地看着她，仿佛捧着世界上最珍贵的灵药。
碗里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混合着他汹涌的泪水。
淘金者狼吞虎咽的吧唧声，
招财小口舔食的细微声响，
以及电饭煲保温时低沉的嗡鸣，
交织成一片奇特的、充满烟火气与生命力的背景音。
窗外，墨蓝的夜幕彻底褪尽。
第一缕金红色的晨曦，如同熔化的金液，慷慨地泼洒在露台上。
那个粗糙的陶土花盆被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釉光。
盆中，那株在寒夜中悄然挺立的幼苗，两片舒展开的、薄如蝉翼的子叶，在晨光中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嫩绿。
叶尖那颗凝结的夜露，此刻如同一颗纯净的钻石，折射着璀璨的晨光，熠熠生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