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慷慨,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门,将客厅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几何图块。
空气里还残留着番茄腊肉饭的暖香,
混合着硫磺水、消毒药水和一丝极淡的血腥气。
一种大战后特有的、疲惫而粘稠的宁静笼罩着空间。
陈芹靠坐在单人沙发里。
但不再是昨夜那种彻底凝固的、仿佛灵魂被抽离的石雕状态。
灰白的瞳孔空洞地落在前方虚空,
晨光勾勒出她苍白脸颊的轮廓,湿透的黑发早己干涸,凌乱地贴在额角和颈侧。
身体在缓慢地修复着强行突破精神封锁带来的巨大损耗和左臂上那些细密的腐蚀痕。
但意识深处,却像是隔着一层厚重、冰冷、吸音性能极佳的毛玻璃。
她能感知到外界:
光影的移动,空气里尘埃的浮沉,
淘金者沉睡中粗重的呼吸,招财小口舔舐温水的细微声响,
甚至林小满在厨房里笨拙清洗碗碟时,水流冲刷和瓷器碰撞的叮当声……
所有信息都清晰地传递进来,如同输入精准的传感器。
然而,这些信息流经那层毛玻璃时,所有与之相关的情绪涟漪,都被无声地、彻底地吸收、湮灭了。
她“知道”林小满在哭。
昨夜他跪在地毯上,小小的身体因剧烈的抽噎而颤抖,泪水汹涌,沾满灰尘的小脸一片狼藉。
那场景如同高清影像投射在意识屏幕上。
她“知道”他为何而哭——恐惧、无助、担忧、巨大的委屈。
逻辑链条清晰无误。
但她的内心,一片死寂。
没有怜悯,没有烦躁,没有一丝因被依赖而产生的波动。
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漠然的“认知”:
这个人类幼体处于强烈的情绪应激状态。
她“知道”自己伤得不轻。
左臂上那些细密的白色蚀痕是粘稠物质侵蚀和强电流短路的双重结果,
虽然皮肤组织坚韧异常没有破溃,但神经末梢的灼痛感如同细密的电流持续存在。
她“知道”淘金者腹部的划伤需要消炎,招财的声带严重受损需要静养。
她甚至“知道”林小满用歪歪扭扭的胶布裹住她手臂时,那种笨拙里包含的、近乎绝望的努力。
但“知道”,仅仅是“知道”。
没有疼痛带来的焦躁,
没有对伤势恢复的忧虑,
没有对伙伴受伤的心疼,
更没有对那个孩子笨拙付出的一丝……感动。
这个认知的浮现,并非源于某种情绪的失落,
而是纯粹基于逻辑的异常对比。
记忆的碎片如同沉船,
在意识这片冰冷的海域深处缓慢上浮。
不是连贯的影像,而是模糊的感觉。
她记得家里防盗门在丧尸潮冲击下扭曲变形时,那种心脏被攥紧、血液冲向西肢百骸的冰冷恐惧。
她记得在某个废弃加油站,淘金者被一只速度奇快的变异犬咬住后腿拖走时。
那股瞬间冲上头顶、烧灼理智的狂暴愤怒。
以及用撬棍砸碎那畜牲头颅时,掌心传来的、带着毁灭的剧烈反震。
她甚至记得更早,在病毒尚未席卷一切时。
那些感觉——恐惧、愤怒、兴奋、乃至酸涩。
都曾真实存在过,如同意识海洋中色彩鲜明的岛屿。
后来,这片海域冻结了。
在她把那管丧尸血液注射到身体里后。
在自己发生变异后。
那些情绪、感情逐渐只剩下灰白的、无边无际的冰原。
所有岛屿都被冰封,沉入死寂的海底。
只剩下“认知”的冰山,在冰原之上,冰冷,坚硬,棱角分明。
是精神冲击的后遗症?
还是半丧尸化进程的必然?
她无法精确判断。
但她清楚,命运馈赠的礼物都是明码标价的。
自己保留了思想、认知、五感。
那必然也会有失去的。
逻辑分析给出的结论清晰而冰冷。
在末世,情绪的波动是巨大的能量消耗源,是判断失误的温床,是拖累生存效率的冗余程序。
恐惧会让人僵硬,
愤怒会让人盲目,
怜悯会让人犹豫,
甚至那一丝微弱的“感动”,
也可能在关键时刻成为致命的牵绊。
情感,是奢侈品。更是负担。
既然如此……
灰白的瞳孔深处,那点属于“陈芹”的微光,如同冰层下的星火,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没有挣扎,没有抗拒,只有一种近乎程序化的确认。
这种“钝感”,这种剥离了情绪累赘的绝对理性,或许……正是生存的最优解。
她的目光极其缓慢地移动,越过盖着毯子沉睡的淘金者隆起的背脊,落在沙发扶手上。
招财己经喝完了水,重新将自己缩成一个橘色的小毛球,紧闭着眼睛,
但耳朵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捕捉着厨房里林小满弄出的声响。
储备消耗过半。
淘金者的伤口需要特定的抗生素药膏预防感染。
招财的嗓子,或许需要人用的润喉消炎药物缓解。
自己依赖“辣条号”运送物资,但老头乐的电量并非无限,需要寻找适配的替换电池或发电机配件。
食物种类过于单一,真空肉制品和有限的菜苗无法支撑长期消耗,
尤其林小满正处于发育期,需要更丰富的营养来源。
旅游地图上标记着高速公路休息站。
大型量贩式超市。
末世前人流密集,初期哄抢后往往因丧尸聚集而被幸存者放弃,
但深层仓库或不易发现的角落,可能还有未被洗劫的物资残留。
药品区是重点。
同时,休息站通常有配套的汽修服务点,存在找到适配电池或小型发电机的可能。
风险也存在高速公路是丧尸迁徙的天然通道,
休息站更是尸群汇聚的高危区域。
可能存在比“02”号设施里更强大的变异体。
但风险可控。
半丧尸化躯体对普通丧尸具有天然“隐身”效果。
招财的敏锐感知是绝佳的早期预警。
携带重火力(厚背砍柴刀,备用撬棍)。
目标明确,行动迅速,不恋战。
计划生成。
她需要恢复足够的行动力。
她尝试极其细微地活动了一下被纱布包裹的左手手指,
关节发出几不可闻的“咔哒”轻响,
如同生锈的齿轮开始艰难转动。
可以动,但力量和灵活性远未恢复巅峰。
完全恢复基础行动力,至少需要6-8小时充分静养。
出发时间正好是黄昏。
利用夜色掩护接近和撤离。
林小满必须留下。
带他出去是累赘和不可控风险源。
淘金者受伤,需要静养,留下看家。
招财随行。
独眼猫的感知是行动不可或缺的保障。
接下来,她需要……告知。
灰白的瞳孔极其滞涩地转动,望向厨房的方向。
林小满正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将洗干净的碗碟码放进沥水架。
水流声己经停了。
他转过身,用一块半湿的抹布,笨拙地擦拭着不锈钢水槽边缘溅出的水渍。
小小的背影在晨光里显得单薄而专注。
擦完水槽,他又拿起扫帚,开始清扫厨房地面昨夜带进来的泥土碎屑。
动作依旧生疏,却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认真。
陈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空洞的视线穿透距离,精准地捕捉到他脸上残留的泪痕和疲惫,
以及那双眼睛里强撑着的责任感。
信息需要传递。指令需要下达。
她尝试调动喉部的肌肉。
声带如同蒙尘的琴弦,每一次微小的震动都带来干涩的摩擦感。
林小满打扫完厨房,拖着扫帚走出来,一眼就看到沙发里的陈芹正看着他。
那双灰白的眼睛依旧空洞,但确确实实是落在自己身上。
他的心猛地一跳,脚步顿住了,握着扫帚柄的小手不自觉地收紧。
她……是不是有话要说?
他犹豫着,慢慢挪到沙发前几步远的地方,
不敢靠得太近,小声问:
“你好点了吗?手臂还疼吗?”
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
陈芹的目光依旧落在他身上。
嘴唇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翕动着。
一个嘶哑、微弱、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
极其费力地从她干涩的唇间挤了出来,带着一种非人的顿挫感:
“休整。”
声音停顿,似乎在积蓄力量。
“黄昏。”
再次停顿。
“我…和招财…出去。”
又一顿。
“你…留下。”
最后的指令清晰了一些:
“照顾…淘金者。”
每一个词都像是从冰冷的岩石缝隙里硬凿出来的,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有纯粹的指令信息。
林小满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出去?黄昏?她和招财?留下他和受伤的淘金者?
外面那么危险!到处都是吃人的怪物!
她伤还没好!招财嗓子也坏了!
他们要去哪里?
“去…去哪里?” 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外面……外面有……”
“物资。” 陈芹打断他,声音依旧嘶哑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药。食物。”
她灰白的瞳孔转向露台的方向,极其缓慢地补充道:
“看好…菜苗。浇水。”
林小满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露台。
晨光中,那几株番茄苗和罗勒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青红相间的小番茄挂在枝头,嫩绿的罗勒叶散发着清香。
还有陶盆里那株移栽的幼苗……它们都需要人照顾。
巨大的责任感和对未知危险的恐惧在他小小的胸膛里激烈交战。
他不想被留下,他害怕一个人待在这空旷的别墅里,守着受伤的大狗。
但他更怕……他跟着出去会成为拖累,像上次在避难所那样……
他看着陈芹灰白脸上毫无波动的神情,
看着她左臂上自己包得歪歪扭扭的纱布,
又看了看蜷在扶手上虚弱安静的招财,
最后目光落在沉睡的淘金者缠着绷带的腹部。
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把涌上来的恐惧和委屈强行压了下去。
小小的拳头在身侧握紧,指甲掐进了掌心。
他仰起脸,看着陈芹,声音带着一丝强装的镇定,却又泄露了颤抖的尾音:
“那你……你和招财,要小心,早点回来。”
他顿了顿,鼓起勇气,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请求。
“我会看好家……给淘金者换药……给菜苗浇水……
我……我会把地擦干净……把书……粘好……”
他说的是那本被他撕破踩脏的《轻松做家务》。
陈芹空洞的目光落在他强装镇定却难掩恐惧的小脸上,停留了几秒。
没有任何安慰,没有任何保证。
灰白的瞳孔深处,那层隔绝情绪的毛玻璃,纹丝不动。
她只是极其轻微、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幅度小到如同幻觉。
但林小满捕捉到了。
这微小的动作,像一颗定心丸,带着冰冷的重量,落在他惶惶不安的心上。
虽然依旧恐惧,但一种被交付了任务的奇异使命感,混杂着无法推卸的责任感,开始缓慢地滋生。
他用力地点点头,不再说话,转身拿起扫帚,更加用力地开始清扫客厅地面昨夜留下的泥泞污痕。
小小的背影在晨光里,挺首了一点点。
陈芹收回目光,重新落回虚空。
细细盘算着。
药品(人用消炎、宠物用抗生素药膏),高热量易储存食物,电池/发电机配件。
她缓缓闭上眼睛。
客厅里只剩下林小满努力清扫的声音,
淘金者沉睡的呼吸,以及窗外露台上,
那几株在晨光中舒展枝叶、努力生长的嫩绿幼苗,
在微风中发出的、几不可闻的沙沙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