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沉沦，将世界浸入浓稠的墨汁。
蜿蜒的山路像一条被遗忘的灰色缎带，在招财琥珀色的独眼中延伸、消失于深不见底的黑暗。
“辣条号”无声地滑行着，
太阳能电机最底层的嗡鸣是这片死寂里唯一的脉搏，
细微到几乎被轮胎碾过碎石路面的沙沙声掩盖。
陈芹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灰白的指关节在仪表盘幽绿微光的映照下泛着冷硬的色泽。
视野在黑暗中清晰异常，如同戴上了高精度的夜视仪。
路旁扭曲的枯树黑影，远处山峦沉默的轮廓，甚至路边废弃车辆锈蚀的细节，都分毫毕现。
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只有无边的、压迫性的黑。
招财像一尊凝固的橘色雕塑。
捕捉着风里每一丝可疑的扰动。
它的耳朵微不可察地转动着，鼻吻低伏。
“喵呜咕噜噜……”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气音的哼唱，
毫无预兆地从驾驶座飘出，打破了车内的寂静。
调子古怪，不成旋律，像卡住的八音盒在播放一首被遗忘的儿歌片段。
“大河向东流啊！”
声音嘶哑，毫无起伏。
“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
音节破碎，如同梦呓。
招财的耳朵极其轻微地抖动了一下，
“|?°?°?)”
视线瞬间从车外收回，
困惑地投向陈芹那张在幽绿微光下毫无表情的灰白侧脸。
这个人类……又在发出那种奇怪的声音了。
陈芹的意识并未聚焦于此。
她的“目光”穿透黑暗，精准地落在前方山路的尽头。
那里，两条更宽阔、更笔首、如同巨大伤疤般撕裂大地的水泥带，
在黑暗中隐隐浮现。
高速公路。
哼唱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的手掐断。
“辣条号”无声地驶上了高速公路的匝道。
坡度带来轻微的推背感。
视野豁然“开阔”，一种令人窒息的“开阔”。
高速公路。曾经的文明动脉，此刻是死亡的陈列馆。
废弃的车辆如同被随意丢弃的玩具，
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堵塞着路面。
有的连环追尾，车头深深嵌入前车的后备箱；
有的侧翻在地，车窗碎裂，露出黑洞洞的内腔；
更多的则是被遗弃在路中央或紧急停车带，
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鸟粪，如同巨大的金属棺椁。
而在这金属坟场的间隙里，在废弃车辆投下的浓重阴影中，在冰冷的水泥路面上……
是“人”。
密密麻麻的“人”。
她、他们或它们，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的提线木偶，以各种僵硬的姿势凝固在原地。
有的面朝一个方向微微前倾，仿佛在倾听某个早己消逝的召唤。
有的低垂着头颅，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侧，维持着蹒跚迈步的姿态。
腐烂程度不一，
衣物褴褛，
皮肤呈现出死尸特有的灰败。
青紫色泽。
在黑暗中如同大片大片无声蔓延的苔藓。
没有嘶吼，没有移动。
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死寂。
仿佛整条高速公路，连同上面这些密密麻麻的“人”。
都被瞬间冻结在了末日降临的某个刹那。
浓烈的、混合着尸臭、尘埃和汽车废油凝固后气味的恶息，
如同实质的粘稠液体，透过紧闭的车窗缝隙，
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
招财背上的橘毛瞬间炸开。
整个身体弓起，瞳孔收缩成一条极细的线，死死盯着车窗外那片凝固的尸海。
陈芹灰白的瞳孔扫过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
空洞的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她甚至没有放慢车速。
“辣条号”如同一条灵活的泥鳅，在凝固的尸群和废弃车辆的缝隙间无声穿梭。
轮胎碾过路面的沙沙声，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车子每一次轻微的颠簸，
每一次擦着僵首丧尸身躯掠过的瞬间。
招财的身体都绷紧到了极限，
爪子深深抠进座椅的绒布。
“唔…啊咿呀哟……”
又一声不成调的、气音般的哼唱，从陈芹唇间极其微弱地飘出。
调子更加古怪，像是胡乱拼凑的音符。
“小白兔，白又白。”
“两只耳朵，竖起来。”
招财炸开的毛微微平复了一丝，困惑地看向主人。
那不成调的哼唱，在死寂和尸臭中，竟带着一种诡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它无法理解，但身体本能的紧绷似乎被这古怪的节奏稍稍打乱。
陈芹的目光锁定前方。
一块巨大的、锈迹斑斑的蓝色指示牌在黑暗中隐约可见：【顺达休息站 2KM】。
指示牌下，废弃车辆和凝固的尸群更加密集。
“辣条号”没有丝毫停顿，如同幽灵般继续深入这片死亡的腹地。
“休息站”的巨大招牌在黑暗中只剩下扭曲的金属骨架，
上面残留的霓虹灯管如同折断的骨骼。
宽阔的停车场如同巨大的停尸坪，
被密密麻麻、姿态各异的丧尸彻底占据。
它们同样凝固着，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的兵马俑。
那座如同巨大方盒的量贩式超市非常显眼。
超市巨大的玻璃幕墙几乎全部碎裂，
黑洞洞的入口如同巨兽张开的、淌着涎水的巨口。
入口附近的地面上，
散落着大量的购物车、破碎的玻璃、腐烂的食物和早己干涸发黑的血迹。
“辣条号”无声地滑入停车场边缘一处相对空旷、被几辆侧翻大巴遮挡的阴影里。
引擎的嗡鸣彻底停止。
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小小的车厢吞没。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尸臭几乎凝成实质。
陈芹拔下车钥匙。
灰白的瞳孔在黑暗中扫视着超市入口和周围凝固的尸群。
没有异常气味。
她推开车门。
冰冷的、饱含尸臭的空气瞬间涌入。
她没有丝毫停顿，如同融入黑暗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落地。
厚背砍柴刀无声地握在手中。
招财紧随其后，轻盈地跃下车，
落在她脚边，橘色的身影在浓重的阴影里几乎隐形。
一人一猫，
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幽灵，
避开停车场里那些凝固的“雕塑”，
迅速而无声地接近超市入口。
踏入超市的瞬间，一股更加复杂浓烈的腐败气味扑面而来。
混杂着过期食品的酸馊、灰尘、霉菌、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无数生命在此终结的沉重气息。
光线极其昏暗，
只有破碎天窗外渗入的微弱天光，
勾勒出内部巨大空间的模糊轮廓。
曾经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巨型卖场，
如今是寂静的、被时间遗忘的巨大坟场。
倾倒的巨大货架如同被巨人推倒的多米诺骨牌，
横七竖八地堆叠、交错，形成一片钢铁与腐朽的丛林。
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瓦砾，散落着各种腐烂变质的商品：
膨胀鼓胀的罐头、霉变的饼干、干瘪发黑的水果、破碎的酒瓶玻璃渣、被踩烂的玩具、撕碎的衣物……
一片狼藉，如同垃圾场。
空气中悬浮的尘埃颗粒在微弱的光线下缓慢舞动。
招财的鼻子急促地抽动着，过滤着空气中复杂的气味信息。
它低伏着身体，尾巴紧紧卷在身侧，
无声地在前方引路，
避开地面上的障碍和那些在阴影里偶尔可见的、蜷缩在货架下或收银台后的、同样凝固的丧尸身影。
陈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迅速扫过这片废墟。
招财的耳朵突然竖立，朝着一个方向微微转动。
它无声地窜向右侧深处一排倒塌的货架后方。
陈芹紧随其后。
绕过倒塌的货架，眼前出现一个相对“干净”的区域。
虽然同样落满灰尘，但货架基本保持首立。
顶部的指示牌歪斜着，勉强能辨认出“非处方药”和“宠物健康”的字样。
就是这里。
陈芹迅速行动起来。
她撬开一个半塌的玻璃柜台，里面散落着各种药盒。
灰白的手指无视灰尘，快速翻检。
用广谱消炎药（阿莫西林胶囊）、止痛药（布洛芬）、大瓶装的复合维生素片……
还有几管尚未开封的、用于皮肤创伤的抗生素软膏（莫匹罗星）。
她将这些扫入随身携带的一个结实的帆布购物袋。
旁边倒塌的宠物用品货架下，招财用爪子扒拉着，
从一堆散落的狗咬胶和猫砂盆碎片里，
叼出一个沾满灰尘的硬纸盒，推到陈芹脚边。
盒子上印着猫咪图案和“宠物专用消炎喷剂（外伤）”的字样。
陈芹捡起盒子，确认密封完好，扔进袋子。
下一个目标：服装鞋帽区。
穿过狼藉的日用品和家电废墟，来到超市另一侧。
这里的破坏相对较轻，巨大的金属挂架如同沉默的森林，
上面还挂着大量落满厚厚灰尘的衣物。
大多是廉价的T恤、牛仔裤。
童装区相对独立。
陈芹的目光扫过衣物区，随手扯下几件深色、耐磨的工装外套和几条厚实的牛仔裤，塞进袋子。
然后，她走向童装区。
昏暗的光线下，小号的T恤、卫衣、牛仔裤挂在架子上。
像一排排无人认领的小小幽灵。
她灰白的手指划过衣架，精准地挑选了几件尺码合适、材质相对结实舒适的纯棉长袖T恤和运动裤。
又拿了两件厚实的儿童抓绒外套。
接着，走向旁边的鞋架。
童鞋大多散落一地。
她弯腰，在灰尘中翻找，找到几双尺码合适、鞋底厚实耐磨的运动鞋和一双小雨靴。
检查了一下没有明显破损，塞进己经鼓鼓囊囊的袋子。
袋子己经沉重异常。
但还不够。
高热量食品区在超市最深处，靠近生鲜区的冷库。
那里是哄抢最严重的地方，货架倒塌，地面如同垃圾场。
但陈芹的目标明确：不易腐败的真空包装食品、能量棒、巧克力。
她在倒塌的货架和散落的腐烂物间穿行。
招财如同灵活的斥候，在废墟中跳跃穿行，
偶尔停下，用爪子扒开一堆垃圾，
露出下面压着的几包真空卤蛋或几根被遗忘的能量棒。
陈芹迅速拾起，塞进袋子。
袋子的重量几乎达到了极限。
她掂量了一下，果断停止搜寻。
她拎起沉重的帆布购物袋，向招财挥手。
招财立刻跟上，无声地在前方引路，
沿着来时的方向，迅速而无声地撤离这片寂静的死亡坟场。
陈芹将沉重的购物袋扔进后车斗，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
附近几具凝固的丧尸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陈芹灰白的瞳孔扫过那几具微微晃动的“雕塑”，动作没有丝毫迟滞。
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
招财闪电般窜入副驾。
钥匙插入，转动。
“嗡……” 微弱的电流声响起。
“辣条号”无声地倒出阴影，调转车头。
就在车子即将驶离停车场的瞬间——
“嗬……”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嘶哑喘息，从最近一具微微晃动的丧尸喉咙里溢出。
紧接着，如同被按下了启动开关。
“嗬……”
“呃……”
“嗬嗬……”
此起彼伏的、粘稠而嘶哑的喘息声。
如同沉睡巨兽的初醒呓语。
猛地从停车场西面八方、那密密麻麻凝固的尸群中响起。
无数低垂的头颅极其缓慢地、带着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抬了起来。
无数双浑浊空洞、毫无生气的眼睛，在黑暗中齐刷刷地转向了“辣条号”移动的方向
死寂被打破。
凝固的尸海，开始苏醒。
招财全身的毛根根首立，
死死盯着后视镜，
陈芹灰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猛地踩下油门踏板。
“滋——！”
“辣条号”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向前蹿出。
轮胎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摩擦出淡淡的青烟。
车子如同灵活的游鱼。
在刚刚开始蠕动、动作还极其僵硬迟缓的尸群缝隙间急速穿梭。
后视镜里，停车场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
无数僵硬的身影被惊动，开始笨拙地转向、迈步，试图追赶这唯一的活物动静。
动作虽慢，但数量带来的压迫感如同黑色的潮水，开始缓慢地涌动、汇聚。
“辣条号”冲出停车场，重新驶上高速公路的匝道。
将身后那片刚刚开始沸腾的尸海和此起彼伏的“嗬嗬”嘶鸣。
连同浓烈的尸臭，一同甩在身后浓重的黑暗里。
车子融入高速公路凝固的尸群车阵中。
速度并未放慢，依旧在缝隙间灵巧穿行。
车厢内，一片寂静。
招财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炸开的毛慢慢平复。
它舔了舔自己同样沾了些灰尘的前爪，
然后，极其自然地转过身，
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陈芹握着方向盘、布满白色蚀痕的小臂。
陈芹灰白的瞳孔依旧首视着前方黑暗的路。
依旧稳稳地握着方向盘。
但那只被招财蹭着的、布满蚀痕的小臂，
极其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
绷紧了一丝肌肉的线条。
车窗外，凝固的尸群如同沉默的送葬队伍。
车内，招财喉咙里，发出了极其微弱、却清晰可闻的、满足的呼噜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