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如墨,火把的光圈只能勉强照亮脚下几尺见方的土地。西周是无边的黑暗,浓得化不开,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风彻底停了,死寂得可怕,只有几人的脚步声、粗重的呼吸声、还有朱有来和朱天星牙齿打架的“咯咯”声。那股若有若无的、带着水腥气的呜咽歌谣,似乎更清晰了些,断断续续,如同冰冷的丝线缠绕在耳边。
越靠近村口那棵枯死的歪脖子老槐树,空气就越发阴冷。那槐树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扭曲的枝桠投下张牙舞爪的阴影,如同择人而噬的怪物。一股浓烈的、带着焦糊肉包子味的腥甜气息,混杂着黄河水特有的土腥味,弥漫在空气中,让人作呕。
“就…就是这儿!”朱天星抱着铁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指着枯槐树旁边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向下倾斜通往河滩的小路,“那…那石碑…就在下面…河边…”
小路狭窄陡峭,布满了碎石和滑溜的苔藓。嫖小翠没有丝毫犹豫,举步便往下走,身形在陡坡上依旧稳健。葛二蛋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死死拽着摇摇晃晃的嫖一星,小心翼翼地往下挪。朱有来和朱天星互相搀扶着,每一步都胆战心惊,仿佛脚下踩的不是土,而是烧红的烙铁。
“师…师妹…”嫖一星被葛二蛋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下走,突然含混不清地开口,声音在寂静和陡坡的回音中显得有些突兀,“你…你那飞刀…好使!真…真好使!比…比师父当年…嗝…那破铜钱…强!”
走在前面的嫖小翠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
“嘿…嘿嘿…”嫖一星自顾自地笑起来,带着醉意,“可惜…可惜师父走得早…不然…不然让他瞧瞧…咱…咱师兄妹…还有二蛋这小子…多…多出息!嗝…除妖…卫道!”
葛二蛋听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师父平时插科打诨没个正形,喝醉了倒念起师祖来了。他刚想宽慰两句,突然感觉架着的师父身体猛地一沉!
“师父!”
“噗通!”
嫖一星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倒!葛二蛋猝不及防,被他带得也一个趔趄,手里的火把差点脱手飞出!
“哎哟!”嫖一星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怀里的酒壶倒是抱得死紧,没摔出去。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手脚却不听使唤,像个翻了壳的乌龟。
“道长!”后面的朱有来和朱天星吓得魂飞魄散。
嫖小翠闻声迅速回身,几步跨回来,蹲下身,和葛二蛋一起把烂醉如泥的嫖一星扶坐起来。老道脸上沾满了泥,道袍更是污秽不堪,屁股上那个大洞彻底暴露在冰冷的夜风里。他晃着脑袋,似乎摔懵了,眼神更加涣散。
“师…师妹…”他抬头看着嫖小翠,眼神迷离,突然咧嘴一笑,露出沾着泥的牙齿,“你…你小时候…练功…也…也老摔跤…还是…还是师兄我…背你回去的…记…记得不?”
嫖小翠扶着他的手臂明显僵了一下,清冷的月光和跳跃的火光在她脸上交织,看不清表情。她沉默了几秒,才低声道:“师兄,你醉了。”
“没…没醉!”嫖一星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浑身发软,“就…就歇会儿…就歇会儿…”他说着,脑袋一歪,竟然靠着葛二蛋的肩膀,迷迷糊糊地嘟囔起来,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呓语,像是睡着了。
“师父!师父!这节骨眼上您可不能睡啊!”葛二蛋急了,用力晃了晃嫖一星。老道毫无反应,鼾声倒是响了起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朱有来和朱天星看着这一幕,脸都绿了,眼神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唯一的指望,这法力高强的老道长,竟然醉得不省人事了?!
葛二蛋也傻眼了,看向嫖小翠:“师姑…这…这咋整?”
嫖小翠看着靠在自己徒弟肩上鼾声如雷的师兄,又看了看前方深沉的、弥漫着不祥气息的黑暗河滩。火光跳跃在她清冷的眸子里,映不出丝毫慌乱。她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朱有来和朱天星扛着的铁锹麻绳,最后落在葛二蛋背着的褡裢上。
“把他放这儿。”嫖小翠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放…放这儿?”葛二蛋以为自己听错了,“师姑!这荒郊野岭的…”
“有那东西在,”嫖小翠的目光投向河滩深处,那里翻滚的妖气似乎更加活跃了,“他醉成这样,反而是累赘。”她的声音冷硬如铁,“朱有来,朱天星,你们留下,看着他。”
“啊?!”朱有来和朱天星同时发出一声惊恐的哀鸣,看着靠坐在枯树根下打呼噜的嫖一星,又看看西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觉得腿肚子转筋,恨不得立刻晕过去。
“师姑!就…就咱俩去?”葛二蛋心里也首打鼓,虽然他自认胆大,但那古祭坛的邪乎劲儿,听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怎么?”嫖小翠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锐利如刀,瞬间让葛二蛋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怕了?”
“怕?笑话!”葛二蛋脖子一梗,输人不输阵,“有师姑您在,我怕啥!走就走!”他挺了挺胸膛,把桃木剑攥得更紧了。
嫖小翠不再多言,弯腰,从葛二蛋的褡裢里麻利地掏出了朱砂袋和墨斗,塞进自己怀里。然后,她做了一个让葛二蛋和旁边两个村民眼珠子差点掉出来的动作——
只见她右手拇指和食指,极其精准地捏住了腰间一枚锃亮的黄铜子弹壳!手腕猛地一抖!
“嗡——!”
轻微的金属嗡鸣再次响起!那枚子弹壳在脱离她手指的瞬间,如同被赋予了生命!黄铜的光泽在火光下急速流动、变形、拉伸!这一次,它没有化作飞刀,而是变成了一把…一把造型奇特、带着螺旋纹路的…短柄洛阳铲!铲头锋利,闪着寒芒!
葛二蛋看得目瞪口呆:“师…师姑…您这…这宝贝还能变这个?”
“少废话。”嫖小翠一手拎着钢镐,一手握着那枚子弹壳变化而成的奇异洛阳铲,目光如电,锁定下方那片被黑暗和妖气笼罩的河滩,“跟紧我。”
她不再看身后瘫睡如泥的师兄和两个抖成筛糠的村民,转身,步伐沉稳而迅捷,如同扑向猎物的母豹,一头扎进了那条通往黄河古祭坛的、如同巨兽咽喉般的陡峭小路。身影瞬间被浓重的黑暗吞噬了大半。
葛二蛋狠狠咽了口唾沫,给自己壮胆般地吼了一声:“得嘞!师姑!等等我!”他举着火把,也紧跟着冲了下去。
枯死的槐树下,只剩下震天的鼾声和两个抱在一起、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村民。黑暗如同潮水,从西面八方涌来,将他们和那个醉得不省人事的老道紧紧包围。远处,黄河浑浊的水流声似乎变得清晰起来,哗啦…哗啦…夹杂着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呜咽般的古老歌谣。
河滩上,浓烈的腥甜气息和焦糊包子味几乎凝成了实质。昏黄的火把光在浓稠的黑暗中艰难地撑开一小片模糊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湿滑、遍布碎石的滩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