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驴车吱吱呀呀的呻 吟,碾过陕西合阳县朱家村外那条被晒得发白的黄土路。空气干得呛嗓子,风卷着细碎的沙尘,没头没脑地往人脸上扑,带着一股黄河岸边特有的、混着水腥和泥土腥气的粗粝味道。
日头悬在灰蒙蒙的天上,白晃晃的,没什么暖意,倒晃得人眼晕,三人一大早就离开了朱家村,一路东上。
车板上,三个人挤在一堆摇摇晃晃的干草捆和褪了色的粗布包袱中间。赶车的老汉缩着脖子,吧嗒着旱烟,烟雾混着尘土,更添了几分混沌。
“我说师傅,”葛二蛋挪了挪草扎得发痒的屁股,三十来岁的脸上挂着副常年消磨不掉的惫懒笑意。他手里捏着半个啃得坑坑洼洼的烤红薯,黑乎乎的焦皮衬得他牙齿白得晃眼,“咱这‘东下历练’,驴车颠得人肠子都要打结了,啥时候能改个章程,换辆拖拉机坐坐?再不济,弄头骡子也成啊!这‘驴’字辈儿的,听着就不够排面!”他拖长了调子,故意把“驴”字咬得特别响。
旁边盘腿而坐的嫖一星眼皮都没抬。他身上那件所谓的道袍,早己看不出原本的青色,补丁摞着补丁,被风尘染成了土黄,下摆还豁了个不小的口子,露出里面同样沧桑的粗布裤腿。
他一手搭在膝盖上,指关节粗大,沾着陈年的污垢,另一只手却捻着几枚磨得油光发亮的铜钱,在指间灵活地翻动,发出细微而清脆的碰撞声。几缕灰白的头发从他那顶同样破旧的道士巾里钻出来,被风吹得乱糟糟地贴在额角。
“排面?”嫖一星终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慢悠悠地抬起眼皮,那眼神浑浊却带着点看透世事的狡黠,“二蛋啊,你这觉悟,还不如咱这头老伙计。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点了点拉车的老驴,“它至少知道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拖拉机?那铁疙瘩的动静,能把方圆十里的孤魂野鬼都吓得搬家,咱还除哪门子妖?历练个屁!心不静,道不明,懂不懂?”他捻着铜钱的手指顿住,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那铜钱的触感或声音传递了某种不易察觉的异样。
葛二蛋嘿嘿一笑,显然没把师傅的“高论”当回事,三口两口把剩下的红薯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懂懂懂,您老字字珠玑。那咱这趟‘脚踏实地的历练’,下一站是哪儿?韩城?”
“韩城县,刘家村地界。” 嫖一星的声音低沉下去,捻着铜钱的手指微微发紧,指节泛出一点白。他浑浊的目光投向道路前方隐约可见的、被春寒笼罩着的一片低矮村落的轮廓,语调带上了一丝少有的凝重。
“刘家村?”一个清冷的女声插了进来。声音不高,却像冰片投入温水,瞬间划开了车板上沉闷的空气。说话的是坐在驴车另一侧的女人。她背脊挺得笔首,即使在这颠簸的驴车上,也自有一股岿然不动的利落劲儿。正是嫖一星的师妹,葛二蛋的师姑,嫖小翠。
她的穿着同样朴素,深蓝色的土布褂子洗得发白,但异常干净利落。最扎眼的,是她那纤细却异常有力的腰肢上,赫然缠着排子弹壳!它们被一根结实的牛皮绳串着,紧密地贴合在腰侧,随着驴车的颠簸,相互轻轻碰撞,发出低沉而带着金属质感的“哗啦”声。
阳光偶尔透过云层缝隙洒落,便在那铜壳上跳跃起冰冷的光点。她面容清丽,眼神却锐利得像刀子,此刻那目光正穿透黄土路上的烟尘,落在前方村口几棵歪脖子老槐树上。
“这地方……”嫖小翠的眉头也微微蹙起,右手无意识地抚过腰间的弹壳链,指尖在冰冷的金属上轻轻了一下,“阴气沉得压人,风里一股子陈年棺材板子味儿。”
葛二蛋闻言,立刻伸长脖子,装模作样地使劲吸了吸鼻子,然后一脸茫然地看向嫖小翠:“师姑,您这鼻子……比咱村口的大黄狗还灵?
棺材板子味儿?我怎么就闻着土腥味儿和……呃,驴粪蛋儿味儿?”他话音刚落,拉车的老驴像是听懂了他的调侃,很不给面子地尾巴,“噗”地放了个悠长的响屁。一股浓郁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葛二蛋立刻夸张地捏住鼻子,瓮声瓮气地抱怨:“哎哟喂!瞧见没?应景了!”
嫖一星没好气地瞪了徒弟一眼,没理会这插科打诨。他神情越发严肃,那双常年被酒气和风霜熏染得有些浑浊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
他不再捻动铜钱,而是小心翼翼地将三枚铜钱合拢在掌心,双手合十,闭上眼,嘴唇无声地快速翕动着,像是在进行一种极其古老而隐秘的沟通。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在车厢的阴影里,显得格外凝重。
葛二蛋看着师傅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撇了撇嘴,刚想再调侃两句,却见嫖一星猛地睁开眼!
“不对!”老道士的声音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嘶哑,干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死死盯着掌中那三枚安静下来的铜钱,它们诡异地排成了一个尖锐的三角形,尖端首首指向驴车前进的方向——刘家村深处。
“坤位受冲,地脉翻腾!煞气……好重的煞气!盘踞地底,蠢蠢欲动!”他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珠里射出骇人的光,首勾勾钉在刘家村的方向,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砸在人心上,“有东西……要出来了!大凶!尸气冲天,这是要……尸变出关了!”
葛二蛋脸上的嬉笑瞬间僵住,手里的红薯皮掉在了干草堆里。他顺着师傅的目光望去,只觉得前方那灰扑扑的村落,在阴沉的天空下,仿佛一头蛰伏的、随时可能暴起噬人的凶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