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4月的晨光,像融化的金箔,透过军区医院洗得泛白的窗帘,在病房里流淌。
李平安用一只磕碰掉不少瓷的搪瓷缸,小心地给平玉喂着温水。
小女孩手腕上那些诡异的蓝色纹路,如今己褪成淡青色,如同退潮后显露的古老河床,可她的眼底深处,仍时不时掠过一丝非人的、冰冷的反光,像深潭里偶然闪过的鱼影。
床头柜上摊开着父亲那本烧焦了边角的硬皮笔记本,密密麻麻的化学式旁,爬满了平玉用彩色蜡笔添加的注解——那些扭曲的符号和奇特的几何结构,连学识渊博的陈教授也紧锁眉头,坦言从未见过。
“大哥,你看这个,”平玉忽然伸出细小的手指,点着笔记本某一页上一个复杂的分子结构图,声音带着孩童的天真,“像不像一只歪脑袋的小鸭子?”
李平安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冰水浇透——那分子式狰狞的线条,分明勾勒出剧毒氰化物的骨架!“小玉……”他喉头发紧,刚想开口,病房门被“哐当”一声推开。
“李技术员!”护士喘着气,脸涨得通红,“钢厂急电!三号平炉的氧枪……炸了!”
---
首钢三号平炉车间,空气凝重得如同灌了铅。
巨大的炉体沉默着,炉口残留着暗红的余烬,像一头受伤巨兽喘息的口腔。
工人们围成一圈,像一群失去主心骨的士兵,茫然又沮丧地盯着地上那堆扭曲变形的金属残骸——苏联进口的精密氧枪,如今只是一堆昂贵的废铁。热浪还未散尽,混合着金属烧焦的刺鼻气味。
李平安蹲下身,指尖拂过一片断裂的铜管残片。断面呈现出一种妖异的蓝紫色泽,边缘因高温熔融而卷曲。“典型的金属过热痕迹。”他低声道,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显得异常清晰。
“才吹了两炉钢啊!”梁师傅用沾满煤灰的袖子抹了把脸,留下几道黑痕,“苏联专家一来,就咬定是我们操作野蛮,把枪搞坏了!”
李平安没说话,径首走向控制台。
他快速翻阅着记录纸,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那些跳动的曲线。
氧气压力、流量……一切参数都死死卡在规程的红线上。
然而,那条代表炉温的曲线,却在某个节点陡然拔高,像一柄刺破云霄的利剑,峰值赫然指向了骇人的2100℃——这温度足以让平炉内壁的耐火砖像酥饼一样瓦解!他指着那个突兀的尖峰:“问题不在操作。吹氧角度太陡,高温气流像刀子一样首接捅在炉壁上切割!”
父亲笔记里血泪斑斑的记录瞬间浮现眼前——奉天制钢所,同样的惨剧,同样的推诿!
“李技术员说得对!”一个清亮却带着疲惫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丁晓雅挤了出来,她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裤上沾满油污和铁锈,手里却稳稳托着一个奇特的装置:
几根粗犷的锅炉管被巧妙地焊接成一个Y型骨架,顶部焊接着一个从废旧汽车水泵上拆下的叶轮,结构原始而粗犷,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生命力。
“我熬了两宿,按你父亲笔记里的思路琢磨出来的——旋转氧枪!”
工人们面面相觑,怀疑的目光在这件“废品站艺术”和地上那堆昂贵的苏联残骸之间来回扫视。
这东西,能行?
李平安的眼睛却骤然点亮。那叶轮的倾斜角度,不多不少,恰好十五度!与他父亲当年在奉天潦草绘制的草图,在时光的尘埃中精准重合!
“试试?”丁晓雅迎着他的目光,嘴角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左手包裹的纱布下,烫伤的水泡还未愈合。
老周“噗”地吐掉嘴里的烟头,用鞋底狠狠碾灭,那把不离身的口琴在口袋里发出一声沉闷的降调:“厂长在部里挨训呢,车间老子说了算!”他大手一挥,声如洪钟,“整!给老子整起来!”
一场与时间赛跑的改装冲锋瞬间打响!
切割机刺耳的嘶鸣、焊枪喷吐的蓝色火焰、扳手敲击钢铁的铿锵……李平安亲自带人切割炉顶厚重的钢板,梁师傅领着一组焊工在火花飞溅中加固支架,丁晓雅则趴在布满按钮和表盘的控制台上,鼻尖几乎贴上玻璃,全神贯注地调试着复杂的氧气阀门系统。
当那根由废料拼凑、充满粗犷力量的旋转氧枪被巨大的天车缓缓吊起,对准炉顶新开的孔洞时,整个喧嚣的车间奇迹般地陷入一片死寂。
炉内熊熊的火焰将氧枪冰冷的金属表面映照得一片通红,它像一柄粗粝却无畏的青铜长矛,带着整个车间的希望和质疑,决绝地刺向那沸腾的钢铁熔炉。
“开氧!”丁晓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双手稳稳地、极其缓慢地摇动控制阀。
“嘶——!”尖锐刺耳的气流啸叫声瞬间撕裂了寂静!氧气猛烈地涌入,顶部的叶轮在高压气流的冲击下,起初笨拙地转动了几下,随即越转越快,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嗡鸣!
令人屏息的一幕出现了:炉膛内原本如同暴怒熔岩般疯狂翻腾的金红色钢水,竟在这原始叶轮的搅动下,渐渐平息了狂躁!沸腾的气泡变得有序,黑色的浮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挤着,缓缓汇聚到炉膛的一侧,像退潮时显露的礁石。
“神了!真他娘的神了!”老周几乎把脸贴在了滚烫的观察窗上,声音激动得变了调,“渣子!渣子全跑一边去了!”
李平安的目光死死锁在炉前温度计的刻度上——1950℃,指针稳定得像被焊死!
父亲笔记本第17页那行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闪电般划过脑海:“旋氧搅动,炉温自匀,乃提质之锁钥!”就在这时,他敏锐地捕捉到氧枪基座传来一阵异常、令人心悸的震动。“减氧!快!减5%!”他厉声喊道。
操作员迅速响应。
氧气流量略一降低,那嗡鸣的震动感果然消失了,旋转的叶轮运行得更加平稳、从容。
当第一炉熔融的、如同液态白金般炽亮的钢水,带着驯服后的威严,咆哮着注入巨大的锭模时,整个车间再次陷入一种近乎神圣的寂静,只有钢水奔流的轰鸣和冷却时“滋滋”的叹息。
钢锭在空气中慢慢由白炽转为暗红,最终冷却成沉重的青灰色。
质检员拎着沉重的大锤走上前,深吸一口气,抡圆了砸向以往必定开裂的边角——
“当!”一声沉闷却异常悦耳的巨响!边角处,完好无损!
“气泡率——0.3%!”化验室的小伙子像颗出膛的炮弹般狂奔而来,手里挥舞着报告单,声音因狂喜而劈叉,“比苏联佬定的最高标准还低一大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