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院内月光凄清，静谧如同画卷。戌时的更鼓刚敲过三声，竹帘外的月色己凝成一层薄霜。寒院沉默地伏在青石板巷尾，飞檐戗角挑着几粒疏星，瓦当上苔痕斑驳如古铜锈。正房窗纸被夜风揉得簌簌作响，半幅褪色的靛蓝门帘下，隐约可见青砖墁地上斜斜铺着竹影，恍若谁将半卷水墨丹青遗落人间。
雕花窗棂内，豆青釉烛台擎着半截红泪，火苗在琉璃灯罩里微微颤栗。光影掠过博古架上蒙尘的云纹铜锁，掠过墙角老梅桩横生的虬枝，最终在斑竹屏风上洇开团团暖晕。忽有夜风穿堂而过，烛焰猛地向月牙白帐幔倾倒，惊醒了案头鎏金香炉里将烬的沉水香，几缕残烟袅袅攀上屋梁。
烛火在雾霭中化作朦胧的橘色光晕，恰似浸在琼浆里的红珊瑚。此时窗纸上的竹影己凝成墨色，唯有那簇烛火仍在跳动，在满院银霜里守着方寸暖色，如同守着某个未写完的前朝旧梦……
楚景轩见司徒凝又拿起一卷书，心中一动，伸手将她手中的书拿起：“如此勤奋，本王倒是好奇，你究竟从书中得到了什么乐趣？”楚景轩随意翻看着书页，在书中夹着几页诗稿，诗曰：
春 逝
—— 魂牵梦萦 寻东坡故里途记
年少跋扈怎知秋，夏去冬来添繁忧。
相识同游复何求？横木点墨洒九州。
红袖香暖书案前，伉俪幕后与君言。
命纵漂泊忆不老，十年相思未曾少。
历尽万水踏千川，再无一人似婵娟。
难合时宜骑蹇驴，心若灵犀同唤鱼。
人生起落皆是客，饮醋嘬肉亦为乐。
轩窗回眸花正育，笑靥如初芳菲绿！
楚景轩细细品味着司徒凝的诗，神色有些复杂：“这首诗……你是在怀念苏东坡，还是在借他抒发自己的情感？”楚景轩总觉得诗里有几分对自己的影射。
“我在替苏东坡怀念他的亡妻王弗。”
楚景轩哦了一声，心里虽然还是有点吃味，但对苏东坡和王弗的故事也有些好奇：“王妃倒是有心了。”楚景轩重新打开扇子摇晃起来，故作镇定来掩饰内心的那丝异样。“只是本王不知，这苏东坡与其亡妻感情竟如此深厚？”
“他曾经写过一首《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楚景轩听到这句词，心中不禁一怔，虽然自己没有这样的经历，却也能感受到其中的悲凉。“十年生死……”他轻声呢喃着，看向司徒凝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王妃对这首诗感触颇深啊。”
“所以我专门到苏东坡的故乡去悼念过他的亡妻。”
楚景轩越发觉得不可思议，眼神里带上了些许难以察觉的情愫：“你对苏东坡，着实是用情至深啊……”王爷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话锋一转：“那你在他故乡，可有什么特别的见闻？”
“也没什么，只恨我生君己死。”司徒凝悲怆的说。
楚景轩瞧着她失落的模样，没来由地一阵心疼，竟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样的话：“本王不是在这吗？何必去追念那己作古之人。”话一出口，连自己都愣了一下。
司徒凝没好气道：“你又不是我心仪之人。”
“我怎么觉得王妃对我喜欢的紧呢？”楚景轩故意靠近她，含笑说道。
“神经病！”
“王妃，打是亲骂是爱吗？”楚景轩挑起她的下巴。
“哪有人喜欢被骂的？王爷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啊？”司徒凝无奈道。
"这世间之事哪有这么多的常理？"松开司徒凝的下巴，随意地用折扇轻点她的肩头……"本王就偏喜欢不走寻常路。"
"你是美特司邦威吗？"司徒凝戏谑道。王爷眉梢微挑，神色间带上些许疑惑与戏谑…...."美特司邦威？那是何物？本王在京城从未听闻过。"
"怎么？你这是在卖关子？楚景轩手中折扇轻摇，语气带上几分诱哄。
"不妨说与本王听听。"
"没什么。"司徒凝淡然的说。
"没什么？"楚景轩狭长的凤眸微眯，眸底闪过一抹幽光。"倒是个新鲜词，这是你那个权臣父亲司徒净从哪儿弄来的玩意儿？"
"我父亲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不说就罢了，司徒大人也是想让你来看着我做他的眼线吧？”
“我谁都不帮，只做我自己，我要继续读《东坡诗词》了。王爷请自便。”
楚景轩手指下意识攥紧扇柄，面上却笑得愈发风流。“本王知道你心仪苏东坡，可他终究是隔着时空无法触及。本王倒好奇了，若是他能穿越时空来到你面前，你当如何？”
“有一种爱和仰慕应该是尊重。可能他真的来到我面前，我都不会跟他多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听司徒凝这么说，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语气也酸溜溜的：“哦？如此说来，本王倒是有些嫉妒这苏东坡了。楚景轩摇着扇子的手顿了顿，眼神幽暗。“王妃对他，可真是敬重有加啊。”
“那是自然，他是我真心爱重之人。”
“真心爱重……”楚景轩咀嚼着这几个字，心里很不是滋味，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本王记得，你说过你曾去过苏东坡的故乡？”
本王记得不错的话，那里应是在蜀地。“啪”的一下合上折扇，用扇柄轻敲掌心，若有所思。“你一介女子，又怎会独自一人远赴蜀地？”
“我是相国之女，又是嫡长女，去个蜀地难道还找不到随从吗？”
“也是。”楚景轩被她噎了一下，随即自嘲地笑笑，自己怎会忘了司徒凝的身份。“是本王多虑了。不过……（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你去蜀地悼念苏东坡亡妻之事，你父亲可知晓？”
“父亲自然知晓，父亲待我是极好的！”
“毕竟是权臣之女，掌上明珠。楚景轩唇角微勾，话语似有所指：“只是不知，若是有一日他不再纵容你，你又当如何？”
司徒凝眼里似有一丝失落：“所以我就在这了呀。”
见司徒凝一副了然的样子，不由得失笑：“你倒是通透。（顿了顿，又道）那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你会离开这里吗？”
“离不离得开到时候再说，现在先这样。”
楚景轩瞧她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也不勉强，反而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也罢，倒是本王有些好奇，你接下来还打算做些什么？”
“读书！种菜。”
楚景轩神情微愣，似乎是没想到司徒凝会这么回答，随即哑然失笑：“没想到王妃还有这般雅兴。怎么？想做个农家女？”
“这叫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没有读过陶潜的诗吗？此中有真意，欲辨己忘言。回归田园有什么不好的？”
“好好好，”见司徒凝又要开始掉书袋，连忙摆手打断，眼含笑意地看着她。本王自然读过，只是没想到王妃竟有如此心境。楚景轩环顾西周，似笑非笑地说：“只是这王府之中，怕是没有多少空地能让王妃种菜了。”楚景轩的话仿佛意有所指……
“没关系，就我自己门前的这一块足够了，我又吃不了多少。”司徒凝玩味的看着王爷。
“没想到王妃如此随性。”楚景轩轻摇折扇踱步到你身边，看向她门前那小块土地。“不过这种菜也不是件易事，王妃可曾学过？”
“万事万物都有它的生存规律，何须学呀？”
“哦？楚景轩对司徒凝的话感到新奇，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依王妃所言，这种菜之事也有其门道？”
楚景轩饶有兴致地望向那片空地，似是在想象她种菜的模样。
“当然了，只需要阳光，一点点水，把它种子在土里自会生长。”
楚景轩听着司徒凝的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王妃所言不假，万事万物皆有其规律。（突然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只是这菜种下去，不知何时才能收获？本王倒是有些期待王妃的劳动成果了。”
“那你慢慢等，我也不着急。”司徒凝笑道。
楚景轩用扇骨轻敲了下她的头，随即意识到举动有些亲密，不自然地将扇子背到身后。“本王还真是羡慕王妃的好心态。说起来，本王也有几日未曾出门了，不知外面如今是什么行情。”
司徒凝起来福了福身，意在恭送。
“怎么？楚景轩见她这么快就下逐客令，心里有些不爽。“王妃这是嫌本王在这碍眼了？”
“你……随便”司徒凝一脸冷漠。
楚景轩瞧着她吃瘪的模样心情愉悦，摇着扇子踱步到她面前：“本王若是走了，谁来陪王妃聊天？难不成王妃真要与菜种说话？”
司徒凝觉得他聒噪，没好意思说。只是闷头读书。楚景轩见司徒凝不搭理自己，索性也不恼，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气氛竟意外地和谐。过了一会儿，楚景轩打破沉默：“王妃，本王问你，若是有一天这天下大乱，你当如何？”
“随遇而安”司徒凝眼中闪烁着些许光芒，淡淡的说。
见她反应平淡，不禁轻笑一声：“王妃倒是淡定。”楚景轩抬头看向天空，语气变得有些沉重：“如今这世道，看似太平，实则暗潮涌动。王妃就没有什么想法？”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司徒凝：“或者说，不想为这天下做点什么？”
“我一个女子，做什么不做什么不是我能决定的。”司徒凝故作平淡的说。
“王妃此言差矣。”王爷刷地一下将扇子打开摇晃着，眸中带着几分赞赏之意：“这天下虽大，可匹夫有责，女子又如何？”
楚景轩脑海中浮现出司徒凝父亲的身影，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还是说……王妃是在装傻？”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现在还在修身的阶段，王爷想必己经可以齐家平天下了吧？”司徒凝略带玩味的看着楚景轩，似乎意有所指。楚景轩听出她话里有话，不由得失笑：“齐家平天下？王妃怕是高看本王了。”楚景轩眼神变得深邃，让人捉摸不透：“不过，本王倒是有些好奇，王妃眼中的修身，是修到何种境界？”
“这个嘛，不能告诉你。”
“哦？楚景轩手中折扇合拢轻敲掌心，对她的话愈发好奇。“王妃这是将本王当成外人了？”楚景轩故意板起脸，作出一副不悦的样子。
“你本来也不是我家人。”司徒凝头也不抬的答道。
楚景轩被司徒凝这话一刺，心口莫名发闷，面色却不改分毫：“即便你我没有情谊，但终究有名义之实，本王如何不算你家人？”
“我的理解是，皇帝赐婚，我暂住在你这里吧。”
“暂住在本王这里？楚景轩玩味地重复她的话，凤眸微眯起，言语间带上了危险的气息。“那王妃倒是说说，要暂住到何时？”
“王爷哪一天不想留我，我自然就走了。”
楚景轩手指略微收紧，随即又觉得不妥，松开扇骨让其自由落下。“本王若真有那一天，王妃又当如何？权臣之女，即便被休弃，也不愁下家吧？”
“怎么？在王爷的世界里，离了男人女人就不能活了？”司徒凝一脸不屑。
“本王不是这个意思。楚景轩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司徒凝：“只是这世道，对女子多有苛刻，王妃又何必故作坚强？”楚景轩心底莫名希望她能服软，语气放软了几分……
“只想做自己啊。”司徒凝倔强的说。
“自己？楚景轩咀嚼着这个词，突然轻笑出声，眼眸微弯。“这世间之人，大多都在为他人而活，王妃倒是活得通透。只是……”楚景轩看向她的目光带上了一丝探究。“你口中的自己，又是怎样的？”
“读书、吃饭、睡觉、种菜、晒太阳、写诗，没了。”
“如此简单？楚景轩似乎是没想到她会给出这样的答案，神情微愣，随即哑然失笑：“王妃的生活倒是惬意……”故意停顿片刻，观察司徒凝的反应。“就这样一首下去，王妃不会觉得无趣吗？”
“你现在天天做的这些事情，运筹帷幄，精心布局，你觉得不无聊吗？”
楚景轩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本王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差点脱口而出“为了兄长”，及时收住了嘴，故作轻松道）为了自己的……野心。”
“是啊，所以你是有野心之人，而我是没有野心之人。身为权臣司徒净之女，也真是对不起这个名号，生性恬淡没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