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公主府门前。
高贞刚欲登车,却见驸马崔达拏正从外头晃悠回来。
他半搂着新纳的妾室媚珠,那女子一身桃红襦裙扎眼得很,半个身子都软绵绵地挂在崔达拏臂弯里。
两人正旁若无人地咬耳朵嬉笑,媚珠的指尖拈着一朵刚掐下来的海棠,娇笑着要往崔达拏鬓边簪。
高贞脚步顿住,面无表情地立在阶上,目光如冰棱子般扫过媚珠那张精心描画的脸。
媚珠似才瞧见她,嘴角那抹得意的笑僵了僵,敷衍地扭了扭腰肢,草草福了一福,声音拖得又软又长:
“哟,公主殿下安——康——”
崔达拏从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眼皮都懒得抬,揽着媚珠腰肢的手又紧了紧,语带讥诮:
“公主的臭架子,倒是端得十年如一日。”
高贞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
媚珠却仿佛得了鼓励,整个人几乎要嵌进崔达拏怀里,仰着那张我见犹怜的小脸,声音甜腻得能滴出蜜来:
“夫君~有些人呀,生来架子就放不下,骨头都是金打的,您跟她计较什么?平白气坏了身子。妾身新学了支胡旋舞,回房跳给您瞧好不好?”
崔达拏果然受用,粗糙的手指捏了捏媚珠的下巴,旁若无人地调笑:
“媚儿最是善解人意,知道心疼夫君。”
两人腻歪着,径自从高贞面前走过,带起一阵浓郁的脂粉香风,将她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高贞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恶气压回肺腑,转身上了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驶向另一处更为凄冷的牢笼
——旧日太子府,如今乐陵王高百年的囚居之所。
昔日门庭若市的府邸,如今朱漆斑驳,石阶缝隙里都顽强地钻出了杂草。
守门的两个老卒缩在门洞里打盹,府内更是寂寥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枯枝的呜咽。
十岁的乐陵王高百年正坐在廊下石阶上,捧着一卷书,小小的身影在空旷的庭院里显得格外伶仃单薄。
“皇姐!”
高百年一抬眼看见高贞进来,黯淡的眼睛瞬间点亮,他丢下书卷,几乎是扑了过来,紧紧抓住高贞的衣袖,
“皇姐!你好久好久没来看我了!”
高贞蹲下身,心酸地抚摸着弟弟细软枯黄的头发。
她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声音放得又轻又低:
“百年乖,皇姐……也不能来得太勤。如今……我们都要更小心些才是。”
高百年立刻懂事地点点头,小脸上带着不合年龄的谨慎:
“是,皇姐说得对,是弟弟想得不够周全。”
他仰起脸,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
“皇姐你看,我近日在读《左传》和《论语》,先生夸我进益了呢!”
一旁伺候的老奴,头发花白、背脊佝偻的老宦官,也忙不迭地帮腔,声音带着怜惜:
“是啊公主,王爷读书极是刻苦,常常西更天就起身诵读了。只是……只是时常总念叨着想出去骑骑马,活动活动筋骨……”
老奴小心翼翼地觑着高贞的脸色,
“不知公主殿下……可曾在陛下面前提过?”
高贞看着弟弟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还有那明显比同龄孩子矮小瘦弱的身板,心头像被钝刀子割过。
她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干涩:
“皇姐会寻机会向陛下提的……乐陵王也不能总拘在府里。”
她顿了顿,补充道,
“只是……急不得。”
高百年清澈的眼睛望着她,忽然泛起了水光,他踮起脚尖,凑到高贞耳边,用极细微的气声问:
“皇姐……我什么时候……能去宫里看看母后?我……我想她了……”
声音里带着孩童压抑不住的委屈和渴望。
高贞心头猛地一抽,目光如电般扫过不远处一个看似在修剪花枝、实则竖着耳朵的内侍
——那是高湛安插的眼线!
她压低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纠正:
“百年!是弘德夫人!莫要再说错了!”
高百年被姐姐严厉的语气吓得一抖,小脸更白了,慌忙改口:
“是……是!我说错了,是弘德夫人!皇姐莫恼……”
高贞看着弟弟眼中那瞬间熄灭的光和小心翼翼的惶恐,只觉得心都被揉碎了。
这个被父皇母后如珠如宝捧在手心的孩子,如今竟变得如此卑微惊惶?
一股巨大的悲凉涌上心头。她又何尝不是?
昔日那个飞扬跋扈、目空一切的乐安公主,如今不也在驸马府里被一个小妾明嘲暗讽,活得憋屈至极?
她强打起精神,转移话题,声音放柔了些:
“百年,再过些日子,便是弘德夫人的生辰了。你可有准备什么贺礼?皇姐帮你带进宫去。”
高百年的眼睛瞬间又亮了起来,带着孩童献宝般的雀跃:
“有的!有的!前日就备好了!”
他转身催促老奴,
“快!快去把我书房案头那个锦盒拿来!”
老奴很快捧来一个朴素的木盒。
高百年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洒金笺。
他双手捧着,珍而重之地递给高贞:
“皇姐你看,这是我给弘德夫人写的寿词和祝语。”
高贞接过,展开。
纸上字迹端正清秀,一笔一划都透着超越年龄的认真:
“伏惟弘德夫人懿范昭昭,坤德流芳。值此华诞,恭祝芳龄永继,福寿绵长。小子百年,遥拜阶前,敬奉拙词,聊表孺慕。愿夫人玉体康泰,笑口常开。
更祈天佑吾齐,河清海晏,则百年幸甚,万民幸甚。”
字字句句,小心谨慎,合乎礼制,却又在“孺慕”二字上,透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孺子之情。
高贞逐字看去,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滴落在洒金笺上,晕开一小片墨痕。
高百年慌了,以为是自己写错了什么惹得皇姐伤心,惶急地拉着高贞的衣袖:
“皇姐!皇姐你怎么哭了?是百年写错了吗?我……我重写!我立刻重写!”
高贞慌忙用袖子拭去泪水,将弟弟紧紧搂在怀里,声音哽咽却带着笑:
“不……百年写得很好!皇姐是……是太高兴了!真的写得极好!弘德夫人看了,一定会……非常、非常开心的。”
高百年这才破涕为笑,依偎在姐姐怀里,小脸上终于露出一点属于孩子的满足笑容。
临别时,高贞避开眼线,悄悄将一包沉甸甸的珠宝塞给那忠心耿耿的老奴,声音压得极低:
“好生照料殿下,衣食务必精细些,若有短缺,想法子递消息给我。他……太瘦弱了。”
老奴眼含着泪,噗通一声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
“公主放心!老奴就是粉身碎骨,也定护殿下周全!”
高贞不敢再看弟弟那充满依恋的眼神,狠心转身,快步走向府门外的马车。
踏上马凳的瞬间,泪水终于如决堤般汹涌而下。
她猛地掀开车窗锦帘,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座死寂的囚笼。
只见弟弟高百年小小的身影,依旧孤零零地站在大门内高高的门槛后,努力踮着脚尖,朝她离开的方向用力挥着小手。
却终究不敢跨过那道门槛一步。
高贞心如刀绞,猛地放下车帘。
车轮辘辘转动,驶离这伤心地。
车厢内,唯有泪水无声地浸透衣袖。
半晌,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失神地望向车窗外——那方向,遥遥指向千里之外的琅琊兰陵郡。
龚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