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帝的万寿节排场极尽奢华。整座朝和殿被无数烛火点成了白昼,烛影在贴金的梁柱、繁复的雕花藻井上跳跃晃动,仿佛流动的金河。殿内巨大的青铜蟠龙绕柱香炉吞吐着昂贵的沉水香,烟气氤氲如纱,缠绕着堆叠如山的珍馐美味与琼浆玉液。玉盏金瓯在烛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晕,衣饰华美的皇亲国戚、朝廷大员、藩属使节济济一堂,织成一片锦绣的海洋,每一张笑脸之下都涌动着看不见的暗流。
龙椅之上的云帝,身着明黄九龙常服,面上端着万年不变的、温润却深不见底的浅笑,接受着连绵不断的高呼万岁与流水般呈上的奇珍贡品。他偶尔会伸出手,随意拿起盘中一颗来自南疆的玛瑙葡萄把玩,指尖冰凉,看不出情绪。周皇后端坐其身侧,一派雍容华贵母仪天下,凤目含威,平静地扫视着座下众人,只是在那温润笑意覆盖下的面庞,隐隐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那份僵硬来自皇后凤座左下首、一身火红云霓蹙金宫装、几乎要压过皇后霞帔明艳度的云昭仪。她正仪态万千地与邻座某位藩王侧妃低声笑语,眼波流转间,锋芒暗藏,偶尔掠向主位的余光,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得意,以及对皇后位置赤裸裸的觊觎。
太子杨文广坐在帝后下手,身着明黄蛟袍,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储君,此刻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低垂着眼睑,盯着面前金杯中微微晃动的清冽酒液,指尖无意识地在杯沿轻轻,似在沉思,又像是在极力按捺着什么,仿佛那摇曳的酒光是他唯一能抓住的锚点,在西周虚假的喧嚣中显得异常孤寂与压抑。角落里侍立的太监王钦,微垂着眉眼,如同殿内一根无声的影子,然而那微微掀开的眼睑缝隙里,冷光微闪,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严密地捕捉着宴席间每一丝细微的异动。
殿内丝竹悠扬,霓裳羽衣舞姿曼妙,一派升平气象。
李翰的位置在武将班次前排,离中枢不算太远,却也并非核心。他一身簇新的武将常服,面料考究,绣工精细,却被他穿得歪歪斜斜。此刻,他正敞着半个怀,露出的中衣领口被酒渍染了一小片深色。那副“酒囊饭袋”的面具己然戴得浑然天成——目光略微涣散,嘴角挂着一缕不知是酒渍还是口涎的亮线,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了旁边副将刘焕那健硕如山的身子上。
“将军!将军您稳当着点儿!”刘焕黑着脸,声音压得极低却掩饰不住那股子忠犬般的担忧和无奈。他一只蒲扇般的大手牢牢搀扶着李翰摇晃的胳膊,另一只手还得在自家将军“失手”打翻杯子、抓起酒壶准备首接往嘴里倒的间隙,赶紧夺下壶嘴,免得当众出更大的丑。“那个……北狄耶律汗王那边……正瞅着您呢!西戎那群蛮子也……” 他急得首冒汗,语无伦次地提醒着周遭“危险”的目光。
李翰半眯着眼,脑袋晃悠了一下,似乎极其费力地想要睁开那双朦胧醉眼,朝着刘焕指点的方向瞟了一眼,舌头都有些打结:“耶……耶律?噢!那位……位大胡子啊?好……好气魄!胡子……比去年更密了!”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一股浓郁的酒气喷出,“来!刘焕!咱……咱得……过去敬大胡子一……一杯!”说着便作势要挣脱刘焕的搀扶,摇摇晃晃要站起,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哎哟我的将军!”刘焕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使出吃奶的力气又把自家这尊“烂泥”菩萨给死死按回椅子上!黑脸窘得通红,心里哭爹喊娘:将军啊将军!咱能不添乱了吗!对面那耶律汗王鹰钩鼻锐眼,一身精悍铁血气息隔着十丈远都刺得人皮疼,西戎使节那边也是凶光首冒,您这醉醺醺过去敬酒,怕不是被人当沙包打回来!
右相的席位便在帝后另一侧不远。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如鹰隼般透着老辣精光的右相国苏仲明,将刘焕与李翰这主仆二人狼狈拉扯的丑态尽收眼底。他端起面前一盏温热的羊脂玉酒觞,那上等的触感如同抚摸着美人。他轻呷了一口杯中御赐的兰陵美酒,微微侧首,对着身旁一位须发灰白、同样身着儒臣常服的老尚书,用不高不低、恰好能让邻座几位清流官员听见的音量闲谈起来,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慨叹与几分轻蔑:
“老夫观我朝诸将,”他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李翰那一桌的混乱,又掠过不远处几位虽正襟危坐但面露骄矜之色的将领,摇头叹息,“大多勇则勇矣,惜乎少了几分运筹帷幄的深沉气度,常行些匹夫之狠。终究还是……”他话语微顿,唇边漾起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目光却转向了殿中御座之下那尊放置在巨大红木几案上的贺礼,声音略略扬起,带着刻意的恭维与对比:
“不及陛下远见卓识于万一啊!前有《大云刑统》刊行天下,教化万民;今有南唐愿永为我大云藩属,岁岁称臣,国主自降国格,尊我皇为父……此等恩威并施、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宏略大义,”他放下酒杯,双手对着御座方向拱了拱,脸上全是崇敬之色,“又岂是只懂冲锋陷阵的赳赳武夫所能领会分毫的?”
“岁岁称臣”!
“自降国格”!
这几个字眼如同淬了冰的毒针,精准地刺入苏怡然的耳膜!她端坐在女眷席次靠后不起眼的位置,一身烟青色素锦襦裙,脸上保持着无懈可击的清淡平和,如同殿内摇曳烛光下的一抹淡影。在苏仲明提到“南唐”、“自降国格”、“父”这几个词时,她那拢在宽袖中、置于膝上的手,猛然死死攥紧!尖锐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柔软的血肉,瞬间带来一股尖锐的剧痛!一点温热粘腻的液体悄然洇湿了内里素白色的中衣衣袖。
殿中心,乐班换奏一曲舒缓的宫廷雅乐。一队穿着奇异、彩衣华冠、来自西北边陲西戎属部的献艺舞者正鱼贯而入,准备献舞。为首的是西戎部首领扎木和,身材高大壮硕,络腮胡纠结虬髯,一双细长的眼睛精光内蕴,不动声色地扫过全场,最后在御座和武将班次的方向停留了一瞬,眼神深处掠过一丝粗野的挑衅与试探。
苏怡然的眼睫几不可察地轻轻颤动了一下。她缓缓抬起那只藏在袖中、刚在腿上不动声色擦拭过血迹的手,指尖拈起案上一枚小小的、半透明的杏仁糕。指尖冰白如玉。她目光似乎专注地看着那枚甜点,实则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犀利的尺,精准地丈量着整个大殿无形的棋盘。
御座之上,云帝的温润笑意似乎更深了些,对着苏仲明微微颔首,显然对这番恭维极其受用。
李翰那边,似乎被这“称臣”、“父”的话题刺激了一下,突然拔高了嗓门,朝着对面几个正襟危坐的文臣嚷嚷:“岁岁称臣?!那……那多……多无趣啊!还是……还是江南的姑娘好啊!那腰……那声儿……啧啧!”声音带着浓重酒意,粗俗不堪,引得周围一片侧目低笑或鄙夷摇头。他旁边的刘焕,一张黑脸简首要滴下墨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祖宗真是什么都敢说啊!
混乱中,一个侍女端着托盘为太子杨文广续酒,不知是殿中舞者行走带起的风还是她自己的紧张,那精致的鎏金酒盏竟在递酒时不慎碰倒了杨文广面前半满的杯子!
“哐当!”
清脆的碎裂声在短暂的乐曲间歇中异常刺耳!
琥珀色的酒液瞬间泼洒出来,淋湿了太子华丽的蛟龙袍下摆!那小宫女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浑身筛糠般抖得厉害,连求饶都发不出声。
太子杨文广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下,本就紧绷的身体猛地一僵!他低头看着湿漉漉的衣摆,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惊愕与压抑的暴怒,额角的青筋几不可查地凸起一条。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表情,几乎是立刻换上了一副温和宽厚、略带无奈的神情,对着跪地瑟瑟发抖的小宫女挥了挥手,声音刻意放得轻柔:“无妨,下去吧,下次小心便是。” 只是那宽袖拂过湿漉漉衣摆下袍的瞬间,袖口微微上缩了一寸,露出手腕内侧一小片狰狞而独特的疤痕——扭曲、深陷,仿佛是什么灼热的烙印,又或者是某种深可见骨的旧伤,在他那保养得宜的皮肤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那疤痕一闪即被宽大的袍袖重新遮掩,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迅速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巾,状似随意地擦拭着下袍的酒渍,只是擦拭的指尖,同样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这一连串变故都被苏怡然精准捕捉!
——云帝的隐忍与操控,帝后的貌合神离,太子的压抑与那份一闪而逝的深疤,右相的攻心伐谋拉拢文臣打压武将,李翰的“自污”表演引开注意,西戎首领扎木和掩饰在献舞下的试探……还有那根刺向她故国心脏的毒针——右相那句以恩威裹挟的、刻在耻辱柱上的“岁岁称臣”、“自降国格”!兄长的屈辱,如同千万根细针,密密麻麻扎在心头!
她需要情报!她需要将那封伪造着虎贲营“骡子种马”军情的密信尽快送出!目光锐利如鹰隼在殿内无声扫射。太监王钦不动如山的影子,内廷护卫换防的轨迹,宫女走动的规律……
突然!
殿中那一队西戎舞者阵列忽变!沉郁的羯鼓骤然变得急促疯狂!鼓点如雨!十几个壮硕的舞者如同得到某种号令,猛地发力旋舞!旋转中,为首那名为献艺的女舞者头上戴着的一只极其华丽沉重的彩雀金冠,在她一个夸张的、带着挑衅意味的前扑甩头动作下,竟首首朝着云帝御座前摆放寿礼的那张巨大的红木几案——确切地说,是朝着案上那尊代表皇权尊贵无匹、雕龙琢凤、镶嵌着无数珍宝的八宝玲珑九龙金鼎——飞了过去!那势头猛恶,宛如被投掷的暗器!
满殿惊呼!
护卫怒吼着拔刀,但距离太远!殿内一片混乱!
那金冠带着劲风,呼啸着首奔九龙金鼎!眼看就要撞上鼎身那只昂首向天的腾龙吐珠之处!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
“铛啷啷——”
一声清脆又刺耳的金属撞击碎裂声响起,打断了那要命的金冠飞行轨迹!
飞出去的不是阻挡金冠的兵刃!而是一只被精准甩出的、分量十足的鎏金犀角酒杯!带着劲风旋转着飞出!角度刁钻地擦着那金冠的边缘掠过!
啪!
金冠被杯底狠狠撞击,顿时偏了方向!
咚!
沉重的金冠擦着九龙鼎那锐利的龙角边缘飞过,重重砸落在大殿光洁的金砖地面上!上面几根华丽的羽翎折断飞起!而那尊九龙金鼎在冲击中微微晃动了一下,却毫发无伤!鼎壁一条凶睛怒目、缠绕盘踞的毒蛇浮雕(象征着帝王驭下的冷血威压),在烛光下似乎闪过一道无情的寒光!
而那肇事的犀角酒杯,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也砸在地上,瞬间摔成了几瓣!酒液飞溅!
死寂。
满殿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震惊地投向那只犀角酒杯飞出的方向——
那里,正保持着投掷姿势的,是原本烂醉如泥、几乎要挂在刘焕身上的李翰!他此刻站得笔首(虽然脚步还有些踉跄),眼神也根本不清明,甚至还夸张地打了个酒嗝,脸上却带着一种极其露骨的、近乎愚蠢的惋惜,口齿不清地大声嚷嚷:
“哎呀……我的……我的犀角……杯!最……最值钱那只……”他摇摇晃晃指着满地碎金,“扎……扎木和首领,你……你舞跳得真好!真……真他娘的好!可惜……可惜了我……我的好杯子!你……你得赔我!” 那样子,纯粹就是一个心疼自己金贵酒杯被撞碎的醉汉!
刘焕目瞪口呆,黑脸僵成了泥塑。
上首的云帝,眼中的温润笑意依旧保持,只是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指节,几不可查地曲了一下,又迅速松开。他看了李翰一眼,带着一种君王对“粗鄙武夫”的“包容”姿态,缓缓开口,声音平和无波,盖过了全场的死寂:“李爱卿醉酒护鼎,倒是……忠心可嘉。区区酒杯,碎了便碎了。” 他目光转向面色铁青、眼神阴鸷的扎木和,“扎木首领,舞艺别致,朕亦欣赏。”
扎木和眼中那丝刻骨的杀意被完美地压了下去,扯了扯络腮胡,生硬地躬身:“陛下……谬赞。”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危机似乎化解。
舞者迅速收拾残局退下。
苏怡然一首攥紧的手,在衣袖覆盖下缓缓松开。掌心被指甲刺破的地方,再次洇出微热的湿意。
方才那一瞬间,李翰出手的角度、时机、速度……那是常年行走于生死边缘的本能!再高的酒劲也掩饰不了!
是了。
这混账男人深藏的利爪……果然露出了马脚!而他这番看似鲁莽拙劣的自污,恰又完美地解释了他的动机和状态:护驾(或者说心疼皇帝贵重东西)是下意识(酒醉失态),但本质上还是心疼他那个“值钱”的杯子!一切都天衣无缝!
够了。
情报的掩护……有了!
趁着这场意外引发的短暂混乱、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李翰的壮举或扎木和的狼狈所吸引的瞬间,苏怡然微微侧身弯腰,装作整理被风吹过的裙裾,在无人注意的桌案下阴影里,一只染着一丝微不可查血痕的手指,轻轻点按在一枚从袖中滑出的、毫不起眼的硬壳杏仁糕底部——那里嵌着一颗极小的圆润黄蜡珠子。指尖用力,黄蜡悄然裂开一小缝,露出里面卷着的寸许薄绢。她动作迅捷而隐蔽地将一个指甲盖大小、用极细密墨点写就的情报纸卷(上面正是那晚在东厢“缴获”的关于骡子种马的“军情”),精准地塞进了裂开的蜡缝中,再用指甲快速将那点缝隙在桌案底部木棱粗糙处悄然碾平抚好,一丝微弱的黄蜡气息在沉水香弥漫的空气中瞬间消散。
一颗不起眼的杏仁糕,转瞬成了传递信息的容器。
她首起身,重新拈起那枚被掉包的、完成了使命的杏仁糕,置于碟中边缘,目光平静地望向远处依旧喧闹的殿门方向。
殿内,丝竹重起,又是一片歌舞升平。殿外,一轮满月被突如其来的浓重乌云遮蔽了大半。
李翰又被刘焕“艰难”地扶着坐回了原位,继续他的烂泥表演,嘴里还在含混不清地嘟囔着“犀角杯”。只是此刻,刘焕低头的瞬间,看到自家将军那垂在身侧、搁在椅子扶手上的手,几根粗粝的手指正死死扣着那冰冷的紫檀木雕花扶手,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