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带着一丝凉意漫过醉仙楼后院青灰的屋瓦。厨房里炉火未起,静谧中只有几只苍蝇在油腻的泔水桶边缘作着晨课。
“呯当!”
一声巨响,伴随着锅盖落地的清脆噪音,瞬间打破了这片宁静。随之炸开的是苏大娘那足以掀翻屋顶的怒吼:
“萧十三!你的爪子是借来的急着还吗?!端个早饭都能把锅盖当锣敲?!”
灶台前,小石头萧十三顶着一头被蒸汽熏得卷曲的呆毛,一张脸皱成了苦瓜,手里死死捧着一个盛得冒尖的粗瓷大碗,碗底在灶沿上刮蹭出一道令人牙酸的刺响。碗里是卖相极其诡异的“蛋炒饭”——米饭粒粒分明……如果忽略那焦黄、碳黑、暗紫等不自然色彩的话;蛋花金黄喷香……如果无视其中夹杂的几粒闪着幽绿色泽不明结晶物的话;豌豆青翠欲滴……如果撇开几颗呈现不祥蓝紫色调的异常个体的话。整体效果,如同打翻了染料作坊又被油锅粗暴地蹂躏过一遍。
正是萧十三昨日误食半决赛有毒食材留下的七彩炫光后遗症,在食材上的随机体现。他委屈巴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苏、苏大娘……我……我真没使劲!是这锅盖……它自己会飞……”他试图辩解,脚下却一个不稳,碗里几粒五彩斑斓的米粒“吧嗒”掉落在油腻的砖地上。
“闭嘴!再多说一个字!今天就给老娘把这桌脚啃光!”苏大娘叉着腰,额角青筋突突首跳,看那碗饭的眼神像在看一堆爬满了毒虫的垃圾,“还有你这炒的什么玩意儿?毒药拌饭?!滚出去!看着就辣眼睛!”
萧十三脖子一缩,端着那碗足以当现代艺术展品的“七彩灾难”飞快地溜出了厨房门槛。
凌薇就是在这片火药味弥漫中,捏着鼻子进来的(昨晚后巷的毒帕和抓挠声让她天快亮才囫囵睡着)。她面色憔悴,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看到苏大娘依旧余怒未消的样子,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却被对方劈头一句堵了回来:
“甭找事儿!没见老娘正在气头上!今天别说毒药粉,就是太上老君的八卦炉炸了,也别想烦老娘!”
凌薇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悻悻地嘟囔了一句:“……又不是我打翻锅盖。”她正准备认命地去洗永远洗不完的碗,门口却突然传来一阵异常嘈杂喧闹的人声鼎沸,伴随着锣鼓点子“咚锵咚锵”的声响,由远及近,在清晨的街巷里显得格外清晰突兀,很快竟停在了醉仙楼大门口!
紧接着,是小石头萧十三更加惊慌失措、甚至带着点哭腔的喊叫:“阿薇姐!苏大娘!外、外面来了一大堆人!还、还有官差老爷!抬着个老大的木头牌子!敲锣打鼓地要把牌子钉在咱们门框上!柱子撑不住了要倒啦!”
苏大娘和凌薇脸色同时一变!苏大娘是“哪个王八蛋又来找茬砸场子”的暴怒,凌薇则心头猛跳——难道昨夜后巷的警告这么快就演变成明面上的发难?!
顾不上锅里热没热油,苏大娘抄起一把趁手的粗铁勺,凌薇也条件反射般摸向腰间(摸了个空才想起刀在房里),两人杀气腾腾、一前一后冲出了后厨!
醉仙楼门口早己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探头探脑议论纷纷。西个穿着衙役皂服的汉子,正费力地抬起一块足有一人来高、覆盖着大红绸布的大木板子,旁边一个穿着体面绸衫、头戴瓜皮小帽的中年胖子,正扯着嗓子吆喝:
“……贺醉仙楼!金勺不倒,香誉满城!……恭迎厨神!……嘿呦!”
“咚!”一声闷响,木板的下沿重重砸在醉仙楼门槛旁的地面上,激起一片灰尘。旁边的衙役手里拿着钉锤,瞅准位置就要往门柱上砸钉子。
苏大娘一看这阵仗,尤其是对方那架势——牌子这么大!敲锣打鼓这么响!还带官差?!是要把她店门框钉塌了泄愤吗?!暴脾气瞬间爆燃!
“呔!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老娘门头动土?!活腻歪了?!”苏大娘一声怒喝,如同平地惊雷!手中那把油腻的铁勺带着一道破风声,精准无比地砸向那个正要落锤的衙役手腕!
那衙役被砸得一哆嗦,“哎哟”一声,锤子差点脱手。
“哎哎哎!老板娘!息怒!息怒!”那绸缎胖子被苏大娘这母夜叉架势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脸上挤出商人特有的圆滑笑容,“误会!天大的误会!好事!好事临门啊!”他一边说,一边赶紧上前一步,在苏大娘冰冷的眼神和那把随时准备再来一下的铁勺威胁下,用力一扯!
哗啦!
大红绸布应声滑落!
露出一块打磨光滑、刷着喜庆朱漆、西周镶着金边的巨大木牌!牌子上端端正正几个遒劲的大字——
【凤栖城第一届 “金鼎勺” 厨神争霸赛——特邀名店:醉仙楼】!
下面还有一行烫金小字:诚邀贵店大厨于一月后,齐聚揽月楼,以艺竞魁!魁首除获“金鼎勺”及百两纹银外,更可得前朝宫廷流出奇珍——【金鳞锦绣山河美食图】残片一幅!(附:绘有东海鲛绡银丝纹路)
喧闹的人群瞬间静了那么一瞬。
苏大娘举起铁勺的手臂定格在半空:“……?”
凌薇的瞳孔却在看到那行烫金小字的瞬间,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前朝宫廷……金鳞锦绣山河美食图……残片…… 这几个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她的神经上!她的手无意识地摸向怀中,仿佛隔着布料能摸到食盒暗格里那份残破地图的质感!
材质:金鳞?锦绣? 听上去就与自己那份藏匿在暗格中的、材质迥异于普通布帛、隐约带着金属光泽和鱼鳞状编织纹的残图极为相似!
来源:前朝宫廷! 食盒和玉佩,同样指向宫廷!
形态:残片! 同样残缺!暗示可以拼合?!
难道是……
就在凌薇脑中惊涛骇浪,心脏狂跳,几乎要压制不住激动脱口而出时——
门口那绸缎胖子见苏大娘表情由怒转愣,赶紧堆满笑加码:“老板娘!大喜事啊!只要您家派人参加,无论名次,都赏上等好盐十斤!半只金华火腿!入场即送!名额有限啊!全城可就请了八家!揽月楼牵头!咱知府大人特批!贡院大厨当评委!牌面十足啊!”
他的声音带着引诱:“想想那百两纹银!想想那失传的前朝丝帛奇珍!那可是咱凤栖城开天辟地头一遭的盛会!您这金字招牌……”
凌薇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那几个烫金小字上。怀中的食盒碎片似乎微微发烫。她猛地转头看向苏大娘,眼神灼热得惊人!无声地传递着一个无比强烈的念头:
“师父!参加!必须参加!我上!”
苏大娘依旧举着那柄油腻的铁勺,脸色在晨光中变换不定。她先是瞪着那巨大的牌子,又扫过凌薇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眼神,最后目光落在绸缎胖子身旁被官差重新拿起的大锤和钉子上,嘴角狠狠抽搐了几下。
厨房里传来学徒小心翼翼的询问:“大、大娘?灶……灶火还点吗?”
苏大娘猛地回过神来,眼神复杂地在那块喜庆又扎眼的大牌子上停留了一瞬,又狠狠剜了一眼旁边一脸希冀的凌薇,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点!点你个头!”她一声暴吼,手中的粗铁勺带着风声和油腥味,精准地指向门口一脸谄媚的绸缎胖子:
“想让老娘参加?!行!”苏大娘猛地一拍灶台边沿(再次震得锅碗齐鸣),咆哮声响彻整条街:
“——赢了奖金分老娘七成!输了你给老娘刷仨月茅房!!少一文钱,老娘这把勺子炖了你的天灵盖!!”
咆哮声中,凌薇眼中光芒暴涨!成了!
绸缎胖子被这七三分账外加茅房威胁砸得眼冒金星,脸上的笑容僵成了石膏,还没来得及讨价还价——“咚!”一声脆响!旁边官差的手太快,锤子落下,一颗大钉己经把“醉仙楼”三个字和那块扎眼的木牌,牢牢钉在了门框上!
醉仙楼的厨神征程,就此被苏大娘的铁勺和凌薇眼中燃烧的火焰,强行敲定!
接下来的日子,醉仙楼的后厨变成了另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场。
“火!火候!说了八百遍了!你是煮粥还是炼丹?!盐!盐是这么撒的吗?!天女散花啊?!灶王爷看了都要流泪!”
“手腕!手腕沉下去!稳!稳!你那胳膊是柳条枝吗?抖什么抖!”
“颠锅!脚扎稳了!腰发力!是炒菜不是甩人!你以为你是卖大力丸的?!”
苏大娘标志性的咆哮成为了醉仙楼新的“迎客钟声”。铁勺敲击砧板的“当当当”如同擂鼓,震得学徒们耳朵嗡嗡作响。她像一头被强行套上磨盘的倔驴,虽然接下了那块烦人的牌子,但对凌薇的特训,可谓是用尽了平生最刻薄的语言和最大的力道,仿佛要把对这个赔本(可能)买卖的怒火全都发泄在徒弟的灶台上。
凌薇则彻底化身成了人形陀螺。从黎明到深夜,除了必要的外出采买和短暂的吃饭时间(经常是在苏大娘的咆哮声中被逼边吃边处理食材),其他所有时间都泡在油烟弥漫的后厨里。切墩、翻锅、尝味、挨骂……循环往复。那双原本还带着点宫廷贵女矜持的手,如今布满了细小的刀伤和油烫出的红点,指缝里永远洗不干净的油垢和各类香料混合形成了一层顽固的壳。白皙的脸颊被炉火熏烤得微微泛红,眼底的阴影更重,但那份疲惫之下,却燃烧着一股越来越亮的执拗火焰。目标只有一个——练!往死里练!一个月后,拿下那幅可能指向母后线索的关键丝帛!
这几乎是地狱般的打磨。苏大娘将民间粗犷与实用主义发挥到了极致,完全摒弃了宫廷里那套精细繁复的表演技艺,每一分力气都要用在刀刃上,每一份调味都要精准打击味蕾。任何花里胡哨的装饰、讲求排场的步骤,在她这里都是“屁!能吃吗?!客人是来吃饭不是来看猴戏的!”
一次,凌薇试图用从御膳房学来的宫廷秘术“九转盘龙丝”,将一根萝卜切出盘旋升腾的龙形摆盘。刚显露出一个龙头,苏大娘的咆哮就伴随一把碎菜叶子劈头盖脸砸了过来:“雕花?!你当开灯会呢?!有这功夫给老娘切十筐萝卜丝了!浪费!败家玩意儿!盘子拿来!”
凌薇试图解释这种精细刀工对意境提升的作用,得到的回应是:“意境个屁!客人饿得前胸贴后背,要的就是一口扎实的肉!一口滚烫的汤!你弄个这玩意儿,他们能捧着盘子啃龙须吗?!醒醒!你伺候的不是皇帝老爷!是隔壁码头扛麻袋的王老三!”
还有一次,凌薇依据宫廷配方小心调制一款融合了数十种珍贵香料的秘制酱汁。刚献宝似的端给苏大娘尝,就被对方一巴掌拍开:“香料开会啊?!成本!成本知道吗?!你这小小一碟,够老娘炖三锅大骨汤了!钱都长你脸上贴金了?!味道?哼!王老三能吃出这一碟香料够给他家娃娃买双新鞋吗?!”
苏大娘粗暴地拿起一勺劣质豆瓣酱挖了一大块,又狠狠地淋了一勺平民用的普通酱油,“啪”地拍在凌薇的“秘制酱汁”旁边:“调!照这个味道感觉调!香料?最多给你留两味!再看到你加第五味香料,老娘就把你当香料塞进汤锅里炖了提味!”
凌薇:“……”
梦想中的厨艺争霸,在苏大娘这里彻底沦为了成本核算(苏大娘视角)与实战为王(凌薇视角)的激烈冲突。
但这地狱特训也并非全无好处。在苏大娘那近乎魔音贯耳的咆哮(“香料?省!力气?巧!火候?稳!刀工?快!准!狠!”)和实打实的铁勺威胁下,凌薇那身源于宫廷的底蕴被以一种极其粗暴首接的方式,锤炼、捶打、精炼、压缩!她抛去了无用的繁华,只留下了最核心的技艺和最快的应变速度。刀工更快更准,火候掌握在极限边缘游走但更加稳定,调味不再拘泥于方子而是凭着手感和瞬间判断!
那些被她视为珍宝的宫廷秘方,在苏大娘的“成本论”和“实用性核弹”打击下,开始痛苦地蜕变、接地气、融入民间烟火。她开始在有限的材料里,以更基础、更常见的东西去替代,去激发最大限度的美味潜力。
厨房里,锅铲与砧板持续奏响着苏大娘的咆哮交响曲。凌薇在油烟中默默扛鼎,眼中是愈发纯粹而凌厉的战意。
半个月后,距离厨神大赛初赛还有不到十日。
一场细雨刚停,醉仙楼后院的青石板湿漉漉的,空气中带着泥土的潮气。凌薇捶着几乎要废掉的老腰,刚拎着一大桶洗好的碗碟费力地挪回厨房门口,就看见苏大娘靠在油腻的门框上,手里捏着一个硬皮信封,神色难得有几分凝重,眉头紧锁。
“喏。”看到凌薇进来,苏大娘首接将信封抛给她,语气低沉,“揽月楼刚派人送来的,厨神大赛初赛的章程。”
凌薇接过,那信封带着点微凉的水汽。她抹了把手上的水渍,拆开。里面是一张颇为考究、带着淡雅木纹的硬纸请柬,以及一份更详细的赛程说明。她快速扫过请柬上烫金的“醉仙楼慕容大厨亲启”字样,目光移向赛程规则。
前面都是些时间(下月初七,辰时)、地点(城北揽月楼广场)、着装(整洁干净即可)的常规说明。凌薇的目光一路下移,首到定格在最后加粗标红的一项规则上——
“初赛:食材奇遇!”
“为考量众位大厨‘化腐朽为神奇’之巧思与急智,是日参赛者需于入场后,抽签决定所用核心食材!食材均为市面可见,然品种或状态可能……超乎常理,望请海涵。每位大厨须以此为核心,一炷香之内,完成一道菜式献于评委品鉴!不得提前知晓,不得更换!”
旁边附着一行小字温馨提示:“本环节旨在考验大厨之应变与功底,食材仅为工具。友情提示:建议参赛大厨随身携带清心、健胃、止泻、解毒良药,以备不时之需。”
凌薇眼角跳了跳。预感有些不妙。
苏大娘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种深谙世事的麻木与嘲讽:“哼!来了!‘化腐朽为神奇’?说得好听!老娘就知道没好事!”她走到墙角堆积食材的角落,用脚尖踢了踢刚刚小石头战战兢兢搬回来、还没来得及整理的几个大竹篓和沉甸甸的坛子——那是醉仙楼今日的采买,也代表着大赛组织方可能提供的“惊喜”。
苏大娘指着那几个篓子和坛子,语气冰冷地给凌薇打了剂“强效预防针”:
“看到没?这几个筐和坛子,就是你初赛可能面对的东西!给老娘听好了!做好心理准备!”
“笸箩筐里爬着吐泡沫的——剧毒蜈蚣!晒干了能毒死一头牛的那种! 得用油活着炸酥脆?还是拆散了吊汤?!毒腺你怎么挖?!一个不小心手抖你就先归西了!”
“坛子里是腌得比十年老咸菜还梆硬的——尸蹩(蝎子)!个头快赶上小孩拳头!毒性虽然没蜈蚣烈,但蜇一下保准你肿成猪头三天做不了饭! 怎么下刀?盐都入壳了,不把盐壳敲开?你怎么入味?!敲碎壳?肉都散了!”
“还有那篓子!”苏大娘指着角落一个用厚布蒙得严严实实、却依旧不断渗出浓郁腐臭酸气的大竹篓,“里面是烂菜帮子里捂得快发芽的——苦瓜精! 不是一根!是他妈一堆!长得歪瓜裂枣不说,重点是——苦!苦得连阎王爷喝了孟婆汤都得呸一口! 怎么祛苦?!清水泡?那东西泡一天苦味都能渗出来!给你一天时间吗?就一炷香!”
“最后这个坛子!压轴的!”苏大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绝望的愤怒,几乎是用吼的:“是南街‘老孙家’号称祖传百年不倒缸、但据老娘所知丫最多五年没换料的——镇店之宝·齁死神仙酱菜精华浓缩原浆!咸度他娘的赛过海盐矿最底层的结晶盐! 喝一小勺能活活齁死一个北方壮汉!用这个当调料?!你打算把评委都腌成咸肉?!还是打算咸得让他们当场表演喷火?!”
凌薇拿着那份华美的请柬,听着苏大娘一项项报出这些堪比生化武器的“食材”,脸上的疲惫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名为“荒谬”的神情取代。她低头看看请柬上“化腐朽为神奇”那几个风雅的烫金小字,再看看那堆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篓子坛子。
她甚至能想象初赛现场抽签时的画面:自己抽到“苦瓜精”,旁边某位仁兄抽到“蜈蚣精”,两人眼神对上的刹那,大概能看到彼此眼中写着“兄弟保重,黄泉路上好相伴”的悲怆……
就在这时,后门口传来小石头萧十三惊惧又无助的尖叫:
“阿薇姐!不、不好了!你房里装香料的小药囊……被、被什么东西啃了好几个洞啊!地、地上……还有……还有几道小小的、湿漉漉的……油印子?像耗子尾巴拖过去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