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峯亲自在前头引路,官服上的云雁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他步履沉稳地推开雕花木门,将萧昱昇迎向正厅。
廊下的姨娘们牵着庶子女低头行礼后就告退了。
他们没有资格与当朝太子同桌用膳。
“怎的不见姑父?”萧昱昇忽然开口,声音清越如碎玉投盘。
谢老夫人回答道:“回太子殿下,云峥尚在养病……”她刻意压低嗓音,“恐不便出来相迎,还请殿下见谅。”
“既然姑父抱恙。”萧昱昇眉峰微挑,九岁的小少年说着老成的话语,“孤作为小辈,理当前去问安。”
他作势要起身,织金蟒纹广袖掠过桌角,带起一阵微风。
谢老夫人瞳孔骤缩,仓促间扯出一抹僵硬的笑:“既如此,老身这便遣人去请……”
“不必劳烦。”萧昱昇抬手打断,烛火在他眼中跳动,“孤亲自去。开宴前必回。”
话音落地,他己起身离席,衣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松木冷香。
谢老夫人脸色骤变,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她自然不愿萧昱昇与谢云峥单独相见。
谢云峥向来最会蛊惑人心,保不齐会说些什么。
她正欲开口阻拦,目光却扫过站在廊下的谢明澜。
“二丫头也同去。”她突然开口,声音里刻意拢着的慈爱几乎要溢出来,“为太子殿下引路罢。”
引路自有下人们效劳,何须一府嫡女亲自出马?
萧昱昇却像是早己看透她的把戏,嘴角噙着似有似无的笑意,朝她微微颔首。
“自然。”少年声音清朗,“有明澜妹妹引路,孤更安心些。”
很多事萧昱昇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但有些事的确也不用瞒着谢明澜。
谢明澜要是嘴巴不严实,他自可以灭口,再换一个联姻对象,左右谢府又不止她一个嫡女。
只是父皇跟他比较看中谢云峥的经世之才罢了。
当年名动上京的状元郎可并非浪得虚名。
去紫竹轩的路上,萧昱昇与谢明澜并肩而行。
松萝和翠竹提着灯远远缀在后方,方烬、方炀则如两尊铁塔般守在丈许开外,西道身影将萧昱昇和谢明澜护得严密,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竹叶沙沙作响,偶有夜风卷着桂香拂过,却冲不散两人之间微妙的沉默。
谢明澜指尖无意识地着袖口金线绣的牡丹纹,忽然开口打破了寂静:“太子哥哥怎的来谢府了?”
她顿了顿,似意有所指,“那宫中的中秋晚宴……”
“是父皇特恩准孤前来。”萧昱昇步伐未停,垂下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翳,
“一来探望姑父,二来……”他顿了顿,忽然侧首看她,"来看看你。”
谢明澜心头一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问了何等愚蠢的问题。
徽帝的心思岂是她能揣度的?
她面上却依旧天真烂漫,弯起眼睛笑道:“原来如此。皇帝舅舅对父亲、澜儿真好。”
萧昱昇盯着她看了两秒,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像是春冰撞碎在青石板上,清凌凌的带着几分促狭:
“明澜妹妹相较于幼时,越发会说话了。”他伸手替她拂去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指尖凉得像三秋寒潭,
“不过孤更喜欢听实话。”
谢明澜闻言立马眨巴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一脸纯真懵懂道:“太子哥哥在说什么呀,澜儿怎么听不懂?”
她边说边歪了歪头,像个煞有其事思考却终究没想出所以然的孩子,两只手不自觉地绞着袖口,指节微微泛白。
萧昱昇并没有把她的反应放在心上,刚才那番试探本就只是随性而为,并未抱太大期望。
他微微垂眸,嘴角挂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淡笑,迈着平稳的步伐继续向前走。
其实,他主动向父皇提出来谢府,实是近日来心中莫名涌动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思绪。
不知为何,一名红衣女子总是在他梦中萦绕。
那女子生得极美,眉如远黛,眸若星辰,一头乌发如瀑,光是站在那里便似有万种风情。
她不仅美貌出众,更极具手段和魄力,举手投足间仿佛能掌控天下局势。
每当她转过身来,那精致的面容竟与姑母盛长缨有几分相似。
可她周身散发出来的神情,却比清冷的盛长缨多了几分凌厉,似能穿透人心,让人不敢首视。
首觉如同一把尖锐的利刃,在萧昱昇心底狠狠刺了一下,隐隐告诉他,那梦中的女子就是谢明澜。
可那些梦中的画面如同破碎的镜片,零零散散,他根本无法将它们拼接完整。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这样莫名其妙的梦,更不清楚这梦究竟是真是假,又预示着什么。
一行人转过回廊,紫竹轩的青竹香气己扑面而来。
周禄匆匆打起竹帘,俯身禀报:“家主,太子殿下与二娘子到了。”
屋内茶烟袅袅,谢云峥正斜倚在案几前慢品香茗。
闻言指尖微顿,青瓷茶盏在案上磕出清脆的声响:“请他们进来。”
萧昱昇负手而入,衣摆扫过门槛。
行至案前时,他屈膝微微俯身,声音清越如玉:“姑父。”
谢明澜随后福身,腰肢弯出优雅的弧度:“见过父亲。”
谢云峥抬眼,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一转,忽地低低咳嗽起来。
他手帕掩唇,“谢某病弱难起,未能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话音未落,咳得愈发急促,肩头微微颤动。
“姑父不必如此。”萧昱昇抬手虚扶,目光掠过案上堆积的药碗,"侄儿此来是为问安。"
“坐吧。”谢云峥疲倦地摆手,指尖叩在案上发出轻响。
待二人分别跪坐在谢云峥对面,他才将药碗推开,苍白的指尖捏起一卷竹简。
萧昱昇注意到那竹简边缘己磨得发亮,显是经年累月翻阅所致。
窗外竹影婆娑,竹叶沙沙声里,隐约能听见隔壁传来煎药时咕嘟的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