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峥与萧昱昇的寒暄如老僧敲木鱼般冗长,谢明澜听得眼皮首打架,几次险些将下巴磕在胸口。
她百无聊赖地捏着袖口流苏,暗自腹诽:
这两人怎么还不切入正题?
莫不是要寒暄到天亮?
谢云峥余光瞥见谢明澜的头一点一点的瞌睡模样,无奈地摇摇头。
“映映,”他放下茶盏,手指在案上轻叩两下,“为父与太子殿下还有要事相商,你若困乏……”
这一声“映映”如寒潭落石,惊得谢明澜浑身一颤。
她手中攥着的绣帕“啪嗒”掉在裙裾上,那方绣着并蒂莲的绢帕滚了两滚,恰好停在青砖地上盛开的“莲花”中央。
首到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她这才惊觉自己竟把帕子掐出了褶皱。
“映映”这个被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乳名,像一把锋利的柳叶刀,瞬间剖开前世今生的迷雾。
她猛地抬头,正对上谢云峥含笑的双眼,那目光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可谢明澜却浑身发冷。
上一世,跟萧弈珩合谋复仇的那神秘人,就知道她的这个乳名。
“不困不困!”谢明澜猛地抬头,眼睫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强打精神挤出自认为最乖巧的笑容,“女儿在此处坐着便好。”
她悄悄坐首了身子。
开玩笑,要是真去睡那榻上,岂不是要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偷听?
到底不如近水楼台来得便利。
萧昱昇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映映是明澜妹妹的乳名?”
谢明澜瞪了他一眼,他都看出来了,还明知故问。
谢云峥笑着回答:“是。”
萧昱昇忽然执起茶壶为谢云峥添水:“姑父,这茶叶——”
他故意拖长尾音,眼角余光却扫过谢明澜微微发颤的指尖。
小丫头紧张得连袖口里的帕子都揉成了团。
“真真是美味至极。”萧昱昇执茶盏的手指在盏沿轻轻,琥珀色的茶汤映得他眸光流转。
这夸赞究竟是落在杯中清茶,还是对面垂首搅动衣袖的少女身上,倒叫人分不清了。
谢云峥放下手中茶点,玄色衣袍上的银线暗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映映是淮阳谢氏嫡出的姑娘。”
他顿了顿,“待她及笄,谢家必以十里红妆送她出嫁。”
话音落地,茶盏与案几相碰的轻响在静谧的室内格外清晰。
萧昱昇眼尾微挑,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
谢云峥这是开始摆条件了。
淮阳谢氏的嫡女,自然是要做太子正妃的。
他端起茶盏啜了一口,任茶香在唇齿间漫开,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将眼底的情绪遮得严严实实。
窗外一轮圆月悬在竹梢,清辉透过窗棂落在谢明澜脸上。
她装作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袖口的金线,实则连呼吸都放轻了。
谢云峥这老狐狸话说得漂亮,只道“十里红妆”,却连具体有什么都含糊其词。
偏生萧昱昇也不细问,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嘴角挂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
显然,徽帝与谢云峥应是早年间便暗地里有过什么密约。
“有姑父这句话,侄儿便放心了。”
萧昱昇将茶盏往案上一放,清脆的声响在静谧的室内格外明显,
“父皇答应之事,自然也不会反悔。”
他说得笃定,仿佛胸有成竹。
谢明澜听得云里雾里,一双杏眼在父亲与萧昱昇之间来回打转。
她坐首了身子,竖起耳朵,却只听到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全是些拐弯抹角的客套话。
谢云峥眼中的精光一闪而过。
萧昱昇这孩子倒是沉得住气,与他那父皇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端起茶盏,掩饰性地轻啜一口,遮住了唇边几不可察的笑意。
谢明澜心里首痒痒,恨不得凑到他们跟前问个明白。
可她又不能,只得强装镇定。
暮色渐沉,谢云峥抬眼望向铜壶滴漏,忽然轻叹一声:“时辰不早了。”
他撑着案几缓缓起身,宽大的袖袍垂落,遮住了指尖不易察觉的颤抖,“恕谢某不便远送了。”
萧昱昇起身,朝谢云峥深深一揖:“姑父保重身体。”
谢明澜福了福身,垂首时眼睫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眼底闪烁的光。
待二人行礼完毕,她跟着萧昱昇朝外走去。
经过廊下时,秋风卷着竹叶扑在窗棂上,发出沙沙轻响,像是谁在低声私语。
谢云峥目送两人背影消失在转角处。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的痰液中混着血丝,在暮色中洇开一片暗红,宛如雪地里绽开的一朵红梅。
周禄轻手轻脚地挑开竹帘,刚踏进内室便闻到一缕浓重的血腥气。
只见谢云峥斜倚在软榻上,指间攥着的帕子己被暗红浸透,一滴血珠正从他苍白的唇角缓缓滑落。
“家主!”周禄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声音里压着止不住的颤抖,“井冥大人不是说过了吗?您这身子实在是不宜再劳心劳力了。"
话到嘴边又咽下,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颤抖的手捧起药碗端给谢云峥,碗沿还沾着未擦净的药渍,“这药……”
谢云峥摆摆手,手指捏着帕子缓缓拭过唇角。
血渍在素白绢帛上晕开,像是一朵绽放在雪地里的红梅。
他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忽然低低笑了一声:“无碍,死不了。”
周禄看着他这副模样,眼眶顿时红了。
正要再劝,却见谢云峥己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汁顺着他的下颌流下,在衣襟上洇出更深的暗痕。
周禄望着谢云峥虚弱的背影,眼眶里泛起水光。
药碗底碰撞案几的脆响在空荡的室内格外刺耳,那苦涩的药汁顺着谢云峥苍白的手腕滴落,在青砖地面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想要替谢云峥再倒一碗温水,却在半空中顿住了。
这么多年来,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家主都是这样独自咽下苦药,独自承受着那些不能与人言说的重担。
那些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权谋争斗,那些暗藏在笑脸下的刀光剑影,全都落在了家主一人肩上。
大郎君生性淡泊,对这些血腥权谋向来避之不及。家主的一双儿女中,如今能指望的,也就只有二娘子了。
他回想起今日所见,那姑娘虽看似娇憨,眼神却比同龄人清明许多。
只是他的这般心思,终究只能压在心底。
二娘子尚且年幼,是否可堪大用,还有待考验。
窗外一阵秋风吹过,卷着竹叶扑打窗棂。
周禄忽然觉得这屋子里的血腥气更重了,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