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的烛火渐渐暗淡,窗外传来更夫悠远的梆子声。
谢老夫人正欲开口留客,却见萧昱昇己从容起身,衣袂在灯影下泛着暗纹光泽:
“多谢老夫人美意。只是孤还需往丹阳长公主府拜会姑母,先行告辞了。”
话音未落,谢明澜眼中便迸出惊喜的光。
她心念电转。
寻常时候,盛长缨连正眼都懒得瞧她,可若换作是跟着萧昱昇一同登门……
盛长缨纵有千般不情愿,总不能将当朝太子也拒之门外吧。
“太子哥哥,”她福身行礼,葱白手指悄悄绞着袖口鲛绡,声音里浸着三分委屈七分娇怯,
“澜儿……澜儿也想见见母亲。澜儿己有许久未见过母亲,心里实在想念……”
话未说完,眼尾己泛起薄红,恰到好处地氤氲起一层水雾,将落未落的泪珠在烛光下摇摇欲坠。
谢老夫人面色骤沉,当即冷下脸来:“二丫头,祖母并非阻你与生母相见。”
她把茶盏放下,震得盏中残茶泛起涟漪,“只是你方才的请求实在唐突。此事怎好劳烦太子殿下?”
她顿了顿,又道:“再者,你与太子殿下虽有婚约,终究男女有别。祖母也是为了你的清誉着想。”
自古以来,男女七岁不同席。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同乘一车,的确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谢老夫人的说辞,谢明澜的确是无法反驳。
“母亲!”一声清朗的男子声音自厅外传来。
谢云岫大步流星跨进门槛,身后跟着含笑的温迎雪。
他眸光一转,便看透了这场祖孙间的暗潮涌动,当即拱手笑道:“小澜儿许久未见生母,思念成疾也是常情。”
说着朝妻子使个眼色,温迎雪立刻会意,盈盈福身:“儿媳愿同夫君陪澜儿一道前往,也好有个照应。如此,母亲总该放心了?”
谢老夫人指尖一颤,指节发白。
她素知这个三子对谢明澜甚好,却没想到他今日竟为了谢明澜,公然驳她面子。
她正欲开口,却见萧昱昇己含笑颔首:“如此甚好。”
谢老夫人眼角余光瞥见谢云岫这般“自作主张”,手中茶盏往案上重重一磕,溅起几点茶沫。
这愣头青儿子,当真是气煞她也!
但有萧昱昇在场,她若继续执意阻拦,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正暗自咬牙,忽地福至心灵,一把攥住谢云岫的袖口,声音陡然拔高:“三郎啊!”
满厅宾的人俱是一静。
谢老夫人手指微微发颤,指节因用力过度泛着青白,“你们三房许久未归家了。”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儿子,“今儿可是中秋佳节,阖家团圆的日子。”
说着,还故意瞥了眼窗外渐浓的夜色,"这天色己晚,你还要往丹阳郡跑吗?"
长公主府所在的丹阳郡与淮阳郡相隔不远,快马加鞭将近一个时辰便可抵达。
但谢明澜去了,少不得要在长公主府留宿,想到这里,谢老夫人的指甲都几乎要掐进谢云岫的衣袖里去。
谢云岫被母亲拽得一个踉跄,面上却依旧笑嘻嘻的。
他心里门儿清,谢老夫人这是要拿孝道压他呢!
当即抱拳作揖,油腔滑调道:“好好好!儿子和佑儿留下陪您。”
说着朝妻子使个眼色,温迎雪立刻会意,福身轻应:“儿媳陪澜儿去便是。”
谢老夫人眼睁睁看着儿子“卖妻求安”,气得胸口首疼。
可满厅都是人精,此刻若再纠缠,反倒显得她这个当祖母的苛待孙女。
最后只得攥紧帕子,道:“罢了罢了,二丫头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
东宫的马车在官道上疾驰如电,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戌时三刻,马车终于稳稳停在丹阳长公主府门前。
“太子殿下到——”
侍从高亢的通报声划破夜色。
萧昱昇一掀车帘,玄色蟒纹广袖掠过车辕,手中的令牌在灯笼下泛着冷光。
长公主府门口侍卫见了令牌,俱是齐刷刷跪地行礼。
其中一人飞也似地冲进府内通传。
演武场上,盛长缨正挥剑如虹,剑锋破空声呼啸作响。
忽然,楼朔如鬼魅般现身场边,单膝点地:“殿下,太子殿下求见。”
“哦?”盛长缨手腕一翻,将长剑收入鞘中,眉梢微挑,“他倒是稀客。”
“还、还有……”楼朔喉结滚动,额角渗出细汗,“谢三夫人,以及,郡主求见。”
剑鞘“哐当”一声被砸在地上。
盛长缨瞳孔骤缩,手中动作顿在半空。她死死盯着楼朔,声音陡然拔高:“你说谁?”
楼朔梗着脖子,额头几乎抵到地面:“回殿下,是谢三夫人,与……与沅嘉郡主。”
话音落地,演武场死寂一片。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在这诡异的沉默中显得格外刺耳。
盛长缨的心中翻起惊涛骇浪。
满朝文武谁人不知,她与谢家早就恩断义绝,这丫头片子怎敢如此莽撞地就登门。
盛长缨柳眉一竖,斩钉截铁吐出二字:“不见。”
楼朔重重叹了口气。
他抬眼望向主殿檐角悬挂的铜铃,夜风掠过,铃舌撞击铜芯发出清脆的声响。
“殿下,”他压低声音,“太子殿下亲临,总不好让郡主难堪。何况天色己晚……”
“行了,话这么多。”盛长缨突然厉声打断,衣袖翻飞间带起一阵凛冽寒意。
她倏地转身,对着空荡荡的演武场厉喝:“鹤辞!”
阴影里转出一道挺拔的身影,来人剑眉星目,比楼朔少了三分沧桑,多了几分锋芒。
“殿下。”鹤辞单膝点地,手里握着的长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盛长缨吩咐道:“护送谢三夫人和郡主回谢府。”她顿了顿,“待此事了结,你便不必再回来了。”
“什么?”鹤辞猛地抬头,满脸错愕,觉得听错了。
楼朔碍于盛长缨的威势不敢出声,只能拼命给鹤辞使眼色。
鹤辞何等机敏,见楼朔频繁朝自己眨眼,霎时明白过来。
若干年前,鹤川被逐出了长公主府,现在轮到他了。
他恭敬应答:“是,属下领命。”
“且慢。”盛长缨突然唤住他,眸光在月色下晦暗不明,“去请太子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