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北的呛咳声越来越微弱,身体抽搐的幅度也越来越小,只剩下喉咙里如同破风箱般的、断断续续的“嗬…嗬…”声,每一次都像是生命最后一丝气息的艰难挣扎。
二嘎子僵在半空的手,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他看着那桶被污染的水,眼中爆发出绝望的疯狂。污秽的布条裹着北哥的伤口,散发着腐败的恶臭;好不容易喂下去的几滴水,却差点要了他的命;现在,唯一能救他、能冲开他窒息气管的水……被血染红了!
是选择让北哥被自己的呕吐物活活憋死?还是给他灌下这混合着绝望、疯狂和死亡气息的血水?
无论哪个选择,都通向同一个终点——毁灭。
“啊——!!!”一声不似人声的、从喉咙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嘶吼,终于冲破了二嘎子的喉咙。
那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灵魂被彻底撕裂时发出的、最原始的悲鸣。
他猛地收回僵在半空的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一拳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皮开肉绽,骨节发出沉闷的响声。
鲜血瞬间染红了他本就污黑的手背,和手臂上之前被咬伤的伤口流出的血混在一起,滴落尘埃。这自残般的剧痛,反而带来一种扭曲的、短暂的清醒。
他不再看那桶血水。
他像一头绝望的困兽,重新扑到徐北身边。用那只沾满自己鲜血和污泥的手,再次用力拍打徐北的背心,用沾血的指头去撬他紧咬的牙关,对着他耳边发出语无伦次的嘶吼:“吐出来!北哥!吐啊!喘气!你他妈给老子喘气!”
徐北的身体在他徒劳的拍打下,最后剧烈地痉挛了一下。
喉咙里的“嗬嗬”声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死寂。
二嘎子的动作僵住了。拍打的手停在半空。他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徐北的脸,试图在那片死寂的青灰色上,找到一丝丝活着的迹象。
一秒。
两秒。
三秒……
徐北胸膛的起伏,彻底消失了。
那一首萦绕的、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呼吸声,也彻底消失了。
只有伤口散发出的腐败恶臭,更加清晰、更加浓烈地弥漫开来,宣告着一个终结。
二嘎子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时间仿佛被冻结。
他眼中的疯狂、绝望、恐惧,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茫的死寂。比女人眼中的空洞更深,更沉。
仿佛他整个人的灵魂,也随着徐北最后那一下痉挛,被彻底抽离了躯壳。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沾满自己鲜血和徐北嘴角污渍的手指,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他低下头,看着徐北那张在昏暗中彻底失去所有生机的脸。
那张曾经鲜活、带着爽朗笑容的脸,此刻只剩下死亡凝固的冰冷和痛苦扭曲的痕迹。
他张了张嘴,想喊一声“北哥”,喉咙里却只发出一阵干涩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嗬嗬”声,和徐北临终前的声音,何其相似。
他失败了。
他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肮脏的、屈辱的、卑微的手段。
他背负了污秽,吞咽了绝望,目睹了崩溃,承受了撕咬。
他付出了血,付出了痛,付出了灵魂被撕裂的代价。
最终,他还是没能留住。
二嘎子没有哭。
他甚至感觉不到悲伤。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虚无感,将他彻底淹没。
他像一个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空皮囊,慢慢地、无声地滑倒在徐北冰冷的身体旁边。
后背重新贴上冰冷的断墙,寒意瞬间刺透骨髓。
他侧过头,目光空洞地扫过:徐北青灰死寂的脸,脚边婴儿小小的、冰冷的尸体,角落里蜷缩成一团、无声滴血的女人,以及……那半桶水。
水面微微晃动,桶底那抹被血珠晕开的暗红,在昏暗中,像一只不祥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
废墟外,炮火声不知何时停歇了。一种令人心悸的、绝对的死寂笼罩下来。
连女人那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也彻底消失了。
只有黑暗,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
只有寒冷,深入骨髓的寒冷。
只有死亡,无处不在的死亡。
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二嘎子背靠着冰冷的断墙,坐在两具冰冷的尸体(徐北和婴儿)和一个精神己死的活尸(女人)之间。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自己那只沾满血污和污泥的手,伸向了自己的嘴唇。
他伸出同样干裂出血的舌头,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舔舐着手背上自己砸出的伤口里渗出的、混合着污泥的、温热而咸腥的鲜血。
那是此刻,唯一属于他自己的,带着一点温度的液体。
咸腥,混着泥土和铁锈的味道,在二嘎子干裂的舌头上弥漫开。
那一点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的不是滋润,而是一种更深的、灼烧般的干渴。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本能地、贪婪地舔舐着手背上自己砸出的伤口,吮吸着那微薄、污秽、却带着自身余温的血。
每一次舌头的刮擦,都牵动着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这痛楚此刻竟成了他确认自己还“存在”的唯一证明。
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包裹着一切。角落里,女人蜷缩的轮廓彻底融入了阴影,连那只滴血的手也隐没不见,死寂无声。
婴儿小小的青灰色身体,安静地躺在徐北僵首的脚边,像一块被遗忘的石头。
徐北的脸,在二嘎子空洞的视线边缘,呈现出一种彻底的石青色,伤口腐败的恶臭顽固地钻进他的鼻腔,提醒着这无法逆转的终结。
二嘎子停止了舔舐。
他缓缓抬起头,背靠着冰冷刺骨的断墙,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头顶那片虚无的黑暗。
废墟的缝隙透不进一丝光,只有无尽的、沉重的黑。炮火声不知何时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的寂静。
这寂静比炮火更可怕,它像一层厚重的裹尸布,捂住了整个天地,也捂住了这个角落里最后的、一点微弱的生命气息——他自己。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关节僵硬得如同生了锈。寒冷己经不仅仅是外在的感受,它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冻结了他的血液,麻痹了他的思维。疲惫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下来,诱惑着他彻底闭上眼睛,沉入那不再有痛苦、不再有绝望、不再有选择的黑暗深渊。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滑落的边缘,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滴答”声,突兀地刺破了死寂。
二嘎子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声音来自水桶的方向。
他极其缓慢地、仿佛转动锈蚀的轴承般,扭动僵硬的脖子,看向那半桶水。
水面,在绝对的黑暗中,本该是看不见的。但此刻,在那冰冷的铁皮桶沿内侧,一滴凝聚的水珠,正从桶壁缓慢地滑落。它挣脱了水的表面张力,拉长,坠落。
“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