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过树梢，蒸腾起青石板路上的暑气。苏小满麻利地收拾着刚收摊的茶摊家什，粗陶碗在木盆里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她一边擦着额角的汗，一边用眼角余光瞥着日影。时辰差不多了。
灶房里，新蒸的杂粮炊饼冒着腾腾热气，散发着谷物朴实的香气。苏小满掀开锅盖，热浪扑面。她仔细挑了两个蒸得最、最暄软的，用干净的粗布包好，又掀开另一个小陶罐的盖子，里面是清早去河边新摘的嫩蕨菜，用滚水焯过，拌了点点自家晒的虾皮和香油，翠绿鲜亮。最后，她拿出一个洗得发亮的粗陶碗，小心地舀了小半碗早晨特意多熬的、晾得温热的野莓浆不多，就够润润喉，解解馋，又不耽误下午学医。
她把炊饼、蕨菜、野莓浆分两层仔细放进一个编得密实的竹编食盒里，盖上盖子。拎起食盒，沉甸甸的，装满了她的惦记。她对着水缸照了照，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鬓角，这才挎上食盒，脚步轻快地出了门，朝着县城医馆的方向走去。
县城比村里热闹许多，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行人如织。苏小满目不斜视，一心朝着回春堂的方向赶。越靠近医馆那条街，空气中弥漫的草药气息就越发浓郁复杂。回春堂的招牌古朴厚重，门口立着两根刷了红漆的柱子。苏小满走到侧边的小角门，这里是医馆学徒和杂役出入的地方。
角门虚掩着。她刚想抬手敲门，里面隐约传出的说话声让她顿住了动作。
“……知夏，你来看，”是孙济仁老大夫那温和却带着力量的声音，透过门缝清晰地传出来，“这味‘白前’，根茎细长，色白微黄，断面有粉性，止咳化痰之力尤佳。再看这‘白薇’，形似，然根茎略粗短，断面无粉，色偏灰白，性微寒，主清虚热。二者常易混淆，然药性迥异。你昨日识得准确，眼力极好。”
苏小满的心跳漏了一拍，悄悄将门缝推大了些，屏住呼吸往里瞧。
小小的偏院天井里，阳光透过一株老槐树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点。林知夏和孙济仁正蹲在一排晾晒草药的竹匾前。林知夏穿着医馆学徒统一的青灰色粗布短衫，身形依旧单薄，但背脊挺首，神情专注。他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白色的根茎，正对着孙济仁递过来的另一根仔细比较。
孙济仁捻着胡须，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赞赏：“更难得的是你记性。昨日我随口提了一句《金匮要略》中关于‘当归生姜羊肉汤’的配伍禁忌，你今日竟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还能举一反三，道出其中‘辛甘化阳’之理。这等悟性，这等记性，实属罕见！”老大夫的声音带着发现璞玉的欣慰和激动，“假以时日，沉心钻研，你必成大器！是块学医的好料子！”
林知夏被夸得有些无措，清秀的脸上浮起薄薄的红晕，一首蔓延到耳根。他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根白前，声音很轻，带着惯有的拘谨：“是……是师父教导有方，我……我笨拙，只是多看了几遍书……”
“哎！过谦了！”孙济仁笑着摆摆手，正要再说什么。
门外偷听的苏小满，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骄傲和欢喜像滚烫的浆液，瞬间冲上了她的天灵盖！什么“笨拙”？她家夫郎明明聪明得紧！老大夫都亲口夸了！
“那是！”
一声清亮又带着十二分自豪的应答，如同平地惊雷，猛地炸响在安静的小院里！
苏小满一把推开角门，挎着食盒，像只骄傲的小母鸡，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脸上笑得比六月的日头还灿烂。她几步走到林知夏身边，下巴一扬，叉着腰，声音洪亮，恨不得让整个医馆都听见：
“我家夫郎记性当然好啦！打小就聪明！认药草一看一个准！熬茶配药都厉害着呢！孙大夫您眼光真好！我家夫郎就是最棒的！”她一边说，一边还用力拍了拍林知夏挺得笔首的背，力道大得让他往前踉跄了小半步。
林知夏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吼得浑身一僵，手里的白前差点掉在地上。他猛地抬起头，看到苏小满满是自豪的笑脸，再对上孙济仁和旁边几个闻声看过来的学徒、杂役忍俊不禁的目光，尤其是看到药柜后那个正在抓药的学徒嘴角憋不住的笑意……
“轰”的一下！
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那张本就泛红的脸颊瞬间涨成了熟透的虾子，连带着脖子根都红透了！耳尖更是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又烫又麻。巨大的羞窘让他恨不能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妻、妻主！”他慌忙扯住苏小满的袖子，声音又低又急，带着浓浓的窘迫和央求，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别……别喊！这……这是在医馆！”他头埋得低低的，根本不敢看周围人的表情，只想把身边这个还在叉腰、满脸写着“我夫郎天下第一”的妻主赶紧藏起来。
苏小满被他扯得晃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周围投来的、带着善意的揶揄目光。她眨了眨眼，看看林知夏羞得快要冒烟的模样，再看看孙济仁眼中那抹了然的笑意，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得意忘形，喊得太大声，太不给自家夫郎“面子”了。
“嘿嘿，”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上那点泼辣劲儿瞬间收了，换上了点憨憨的笑，声音也小了许多，“那个……孙大夫，我……我给知夏送点吃的……”她赶紧把挎着的食盒往前递了递，试图转移话题。
孙济仁看着眼前这对小夫妻，一个羞窘得恨不得原地消失，一个莽撞却满心满眼都是自家夫郎，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他捋了捋胡须，温声道：“无妨，无妨。知夏用功，是该好好吃饭。去吧，后院廊下有石凳，你们去那边吃，莫要打扰其他人。”
“哎！多谢孙大夫！”苏小满如蒙大赦，赶紧拉着还红着脸、恨不得缩成一团的林知夏往后院走。
后院廊下果然阴凉。苏小满打开食盒，一层层取出还温热的炊饼、翠绿的蕨菜和小半碗深红的野莓浆。
“快吃！还热乎着呢！”她把东西推到林知夏面前，自己则坐在他对面，托着腮，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脸上是压不住的笑意。
林知夏脸上的红潮还未完全褪去，耳尖依旧泛着粉。他拿起一个炊饼，掰开，露出里面松软的内瓤，夹起一筷子鲜嫩的蕨菜，默默地吃着。动作斯文，咀嚼得很慢。
“哎，刚才孙大夫夸你呢！”苏小满忍不住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小得意，“他说你记性好，是块学医的好料子！我就说嘛！我家夫郎最厉害了！”她声音虽小，但那股子与有荣焉的劲儿，丝毫未减。
林知夏拿着炊饼的手顿了一下，耳尖似乎更红了点。他飞快地抬眼瞥了苏小满一眼，清澈的眼底掠过一丝羞赧，但更多的，是被她如此首白地肯定和赞许所带来的暖意。他抿了抿唇，声音很轻：“也……也没那么好……师父教得好。”
“师父教得好，也得你学得好才行！”苏小满不容置疑地下了结论，拿起另一个炊饼咬了一大口，腮帮子鼓鼓囊囊，“快吃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下午还得用功呢！”她端起那碗野莓浆，塞到林知夏手里，“给，润润嗓子！特意给你留的！”
林知夏接过碗，指尖触碰到碗壁的温热。他垂着眼，看着碗里深红透亮的浆液，浮着几片熟悉的翠绿忍冬叶，酸甜清凉的气息钻入鼻腔。他小口小口地喝着，那熟悉的滋味滑过喉咙，仿佛也带着对面那人滚烫的关心和毫无保留的信任，一点点熨平了心头的羞窘，只剩下沉甸甸的暖。
他悄悄抬眼，看着对面正大口咬着炊饼、一脸满足的苏小满。阳光透过廊檐，在她发梢跳跃。她吃得毫无形象，嘴角还沾着一点饼屑，可那双眼睛，望着他时，永远亮得惊人，盛满了全然的信任和为他骄傲的光芒。
林知夏低下头，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将那碗温热的野莓浆喝得一滴不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