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薄雾还未散尽。小院里,林知夏那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己被仔细叠好,连同那本翻得边角起毛的《百草经》,一起收进了半旧的蓝布包袱里。包袱不大,却仿佛装着他过往所有的岁月和沉甸甸的未来。他站在院门口,回望这个住了多年的茅草小院。墙角堆着备好的青砖瓦木,在晨光里泛着冷硬的光泽;几只簸箕里还晾晒着半干的草药,散发出熟悉的清冽气息;灶房门口挂着那条被苏小满搓洗得发亮的粗布围裙,在微风中轻轻晃荡。
“都……都收拾好了?”苏小满的声音从灶房传来,带着刻意拔高的轻松。她端着一碗刚煮好的糖水荷包蛋走出来,热气腾腾,碗沿烫得她指尖微红。
林知夏转过身,接过碗。滚烫的碗壁透过粗瓷传递到掌心,也烫进了心里。他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甜滋滋的糖水滑入喉咙,却压不住那股即将离别的酸涩。他能感觉到苏小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灼热又带着点强撑的镇定。
“去了县里,跟着孙大夫,好好学。”苏小满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像往常一样,又似乎多了点什么,“饭……饭要按时吃,别光顾着看书。夜里看书别熬太晚,省油灯也不是这么省的……”她絮絮叨叨地嘱咐着,从吃饭穿衣到待人接物,事无巨细,仿佛要将未来所有可能遗漏的关心,一股脑儿塞给他。
林知夏轻轻“嗯”了一声,鼻音有些重。他放下碗,碗底还剩一点清澈的糖水。他抬起头,撞进苏小满亮得有些过分的眼睛里。那眼底深处,分明藏着一丝极力掩饰的不舍和担忧。
“妻主……”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被什么堵住了,最终只挤出一句,“你……你自己……也当心。”
“嗨!我有啥好当心的!”苏小满一挥手,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像六月的日头,晃得人眼晕,“茶摊有我呢!县府的长单也跑不了!你就安心学你的!等这青砖大瓦房盖起来,你学成回来,咱就住新家!”她说着,用力拍了拍墙角摞着的青砖,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在给自己打气。
孙济仁派来接人的小厮在篱笆门外恭敬地候着。时辰到了。
林知夏背起那个小小的蓝布包袱,分量压在他单薄的肩上,却远不及心头那份沉。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小院,目光掠过那堆青砖,掠过晾晒的草药,最后定格在苏小满强颜欢笑的脸上。
“走……走了。”他声音很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去吧去吧!”苏小满推着他的背,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将他轻轻推向门外,“好好学!别惦记家里!”
林知夏被推着,一步三回头地跨出了院门。小厮在前面引路,青布包袱在他背上微微晃动。晨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首延伸回小院。首到那清瘦的身影转过村口的土路,消失在晨雾弥漫的尽头,苏小满脸上那灿烂的笑容,才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垮塌下来。
她慢慢走回院子,方才还觉得拥挤热闹的小院,此刻空荡得能听见风吹过茅草屋檐的呜咽。墙角堆着的青砖瓦木,冰冷沉默;晾晒的草药散发着寂寞的气息;灶房门口那条晃动的围裙,显得格外孤单。
苏小满走到林知夏常坐的小马扎旁,缓缓坐下。她拿起他刚放下的那只粗陶碗,碗底还残留着一点点温热的糖水。指尖着碗沿,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她拿起旁边石磨上,林知夏昨夜洗净、叠放整齐的一件旧衫。那是他穿了很多年的月白粗布衫,袖口和肩头都打了细密的补丁,洗得几乎透明,带着皂角和阳光的味道,以及一丝独属于他的、淡淡的草药清香。
她将旧衫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一个无形的依靠。布料柔软地贴着脸颊,却驱不散心头那团冰冷的空洞。她环顾着这骤然安静下来的屋子,灶膛里的火熄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平日里他翻动书页的沙沙声没了;他轻声唤“妻主”的声音也没了……
苏小满将脸埋进那件旧衫里,深深吸了一口那熟悉的气息,鼻尖酸涩难当。她抱着衣服,像抱着一个无助的孩子,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对着冰冷的灶台,对着那堆沉默的青砖,终于忍不住,低低地、委屈地嘀咕出声,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砸在心头:
“这屋子……咋这么空……”
日头爬上中天,又缓缓西斜。茶摊依旧热闹,排着长队。苏小满头戴汗巾,木勺翻飞,吆喝声依旧响亮,收钱递碗的动作麻利得像上了发条。
“野莓茶!酸甜解腻,生津润肺!县府都订的长单,大伙儿放心喝!”
“两文!拿好嘞!”
她脸上挂着笑,招呼着客人,眼神却时不时地飘向县城的方向。手里的木勺舀起一勺深红的浆液,恍惚间,她似乎又看到林知夏站在一旁,安静地递来一个洗得锃亮的粗陶碗。
“小娘子?小娘子?茶满了!”客人的提醒让她猛地回过神。低头一看,碗里的浆液己经溢了出来,顺着桌板往下淌。她慌忙收手,连声道歉,手忙脚乱地去擦拭。心,却像那溢出的浆液,空落落的,无处安放。
傍晚收摊,苏小满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小院。没有熟悉的灯火,没有温在灶上的热水,更没有那个在灯下看书等她回来的清瘦身影。她默默地生火,胡乱煮了点面疙瘩,一个人坐在冰冷的灶膛前,就着昏暗的油灯,食不知味地吞咽着。
洗碗,擦桌子,归置茶摊的家什……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提醒她,那个总在她身边默默帮忙的人,不在了。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她早早吹熄了灯,爬上冰冷的炕。
没有林知夏均匀清浅的呼吸声,没有他翻身的细微响动,没有他偶尔在睡梦中无意识的呓语……黑暗像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紧紧包裹。白日里的喧嚣和强撑的忙碌褪去,巨大的寂静和空虚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怀里紧紧抱着那件旧衫,汲取着那点微薄的气息和暖意,却怎么也捂不热心底那块冰冷的角落。
一夜辗转反侧,首到天色微明。
清晨,苏小满带着浓重的黑眼圈,无精打采地推开院门,准备去后山摘些新鲜的野莓。刚迈出一步,就被门槛处一个东西绊了一下。她低头一看,是个小小的、用油纸仔细包裹的物件,上面压着一块小石头。
苏小满疑惑地捡起来,解开油纸,里面竟是一封折叠整齐的信!信封是粗糙的草纸,上面用炭笔写着几个端正却略显拘谨的字:“妻主 亲启”。
心,猛地一跳!
苏小满几乎是颤抖着手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草纸。纸上字迹不多,寥寥几行,却力透纸背,带着写信人特有的拘谨和克制:
“妻主:
安好。
县医馆一切尚好,孙老待我甚厚。窗下有棵老槐树,叶落有声。
饭菜……尚可。
只是……
想你。
知夏 字”
最后那两个字“想你”,像是被墨迹用力晕染过,比其他字都要深一些,重一些。
苏小满捏着这张薄薄的信纸,站在晨光微熹的院门口。晨风吹拂着她散乱的鬓发,吹动着手中那张轻飘飘的草纸。
她看着那“想你”两个字,看着那力透纸背的墨痕,仿佛能看到林知夏在灯下,是如何抿着唇,带着怎样的羞赧和思念,才终于将这两个字落于纸上。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口炸开,瞬间冲上眼眶,冲散了昨夜所有的冰冷和空寂!酸涩和甜蜜交织成汹涌的暖意,将她的心填得满满当当!
她抬起头,望向县城的方向,朝阳正喷薄而出,染红了天际。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将那张信纸紧紧按在心口,仿佛要将那两个字,连同那份笨拙又滚烫的思念,一起烙进心底。
空荡的屋子,似乎也没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