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壶阁的生意渐入佳境，清苦的药香每日浸润着林知夏的衣袍。而苏小满那颗不安分的心，早己被县城东街另一处新盘下的铺面勾走了魂。那铺面不大，位置却极好，紧邻着县里最热闹的布庄和杂货铺子，人来人往，市声鼎沸。
铺面刚刚修缮一新，门窗刷了桐油，透出木料的本色，光洁明亮。苏小满叉着腰站在空荡荡的堂屋中央，眼神亮得惊人，仿佛己经看到热气腾腾的野莓浆在粗陶碗里翻滚的模样。她盘算着，悬壶阁开在街东头，这小茶铺就开在街西头，中间隔着不过百十来步，既能互相照应，又能各自招揽不同的客人。
“掌柜的！您瞧瞧这灶台砌得可还合心意？”泥瓦匠老赵头用粗布巾子抹了把汗，指着靠墙新砌好的一个方方正正的土灶。灶膛口开得敞亮，上面架着一口崭新的大铁锅，旁边还留了个小灶眼，正好能放熬煮野莓浆的小陶罐。
“好！好得很！”苏小满用力拍了下灶台边缘，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灶膛里的灰都簌簌落下几粒，“老赵叔的手艺，没得说！”她绕着灶台走了两圈，又指着墙角，“回头这儿得放个大水缸，旁边再钉个架子，放碗碟！对，碗碟都得是新的，洗得锃光瓦亮才行！”
老赵头笑着应下，继续忙活去了。苏小满却一刻也闲不住。她转身就钻进了后面的小院。院里支起了几口大簸箕，里面正晾晒着新收的野莓干和晒得半干的薄荷叶。她拿起一颗暗红色的野莓干，对着阳光仔细瞧了瞧，又凑近闻了闻，眉头微皱：“这批野莓晒得不够透，颜色不够亮，得再晒两天。”她放下野莓干，又拈起一片薄荷叶，指尖捻了捻，叶片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嗯，这薄荷叶还行，够干，够香！”
开业的日子定在三天后。苏小满提前从村里招了两个手脚麻利的半大姑娘，一个叫春杏，一个叫秋菊。开张前一日，她便把两人叫到铺子里，开始了紧锣密鼓的“掌柜教学”。
灶膛里的柴火烧得正旺，小陶罐里咕嘟咕嘟煮着深红色的野莓浆，酸甜的香气弥漫了整个铺面。苏小满挽着袖子，站在灶台前，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和认真。
“都看仔细了！”她拿起木勺，在翻滚的浆液里搅了搅，“这野莓浆，是咱茶铺的魂！选料最要紧！”她拿起一颗新鲜的野莓，举到春杏和秋菊眼前，“瞧见没？得挑这种熟透了的，颜色深红发亮，捏着软硬适中，闻着清甜带点果酸气的！那些发乌的、蔫吧的、软塌塌的，统统不能用！”她语气斩钉截铁，随手就把旁边簸箕里几颗颜色稍暗的野莓拣出来丢到一边。
春杏和秋菊看得连连点头，大气不敢出。
“熬煮的火候也有讲究！”苏小满用木勺舀起一勺浆液，举高，看着粘稠的浆液拉出细丝，缓缓滴落回锅里，“火太猛，容易糊底，熬出来一股焦苦味！火太小，浆液稀薄，喝着没劲儿！就得像这样，中火慢熬，拿勺子勤搅着点，熬到挂勺，颜色透亮，就成了！”她说着，舀起一小勺，吹了吹，递到两人嘴边，“尝尝！”
春杏小心地抿了一口，眼睛瞬间亮了：“好甜！还有股果子香！”
“甜是甜，但还不够！”苏小满摇摇头，拿起旁边洗干净的薄荷嫩叶，“关键在这儿！”她掐了几片最嫩的薄荷尖尖，丢进滚烫的野莓浆里，用木勺轻轻搅动几下，“薄荷叶要新鲜！现摘现用最好！不能多，就这几片，提个味儿！多了抢味，少了没劲！看到浆液颜色微微变深，透出点清冽气，立刻捞出来！”她用筷子飞快地将薄荷叶夹出，“这时候的浆液，酸甜里透着清爽，喝了才解腻生津！”
她又拿起另一个小罐子，里面是洁白的粗糖粒：“加糖也有门道！不能一股脑儿倒进去！得分两次加！浆液刚滚开时，加第一次，化开了搅匀。熬到快挂勺时，再加第二次，搅匀了立马起锅！这样糖味儿才融得透，喝着顺滑，不齁嗓子！”她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操作，动作行云流水，透着多年积累的熟稔。
春杏和秋菊看得眼花缭乱，只觉得这看似简单的野莓茶，竟有这么多讲究，看向苏小满的眼神充满了崇拜。
“都记住了没？”苏小满熄了灶膛里的火，将熬好的野莓浆小心地倒入一个干净的粗陶大瓮里散热，一边擦着手一边问。
“记……记住了！野莓要选最红的，薄荷叶要新鲜，糖要分两次加！”春杏抢着回答，小脸激动得通红。
“对！还有火候！火候！”秋菊赶紧补充。
苏小满满意地点点头：“成！明日开张，就按这个来！错一步，小心我扣你们工钱！”她故意板起脸，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开张这日，天清气朗。“小满茶铺”的招牌高高挂起，红布蒙着。苏小满特意穿了一身簇新的靛蓝粗布衣裙，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插了根新买的木簪子，站在铺子门口，叉着腰，脸上是压不住的意气风发。
“吉时到！开张喽！”随着一声清脆的吆喝，红布被苏小满一把扯下，露出“小满茶铺”西个朴实又精神的大字！
早己等候在外的街坊邻居、过往行人瞬间涌了上来！春杏和秋菊穿着干净的同色围裙，手脚麻利地招呼着。粗陶碗里盛着深红透亮、浮着翠绿忍冬叶的野莓浆，在阳光下闪着的光泽。酸甜清凉的气息飘散开来，勾得人馋虫大动。
“哟！小满掌柜！开张大吉啊！给我来一碗！”
“闻着就解渴！快！给我也来一碗！”
“好喝！真清爽！小满，你这手艺绝了！”
苏小满站在柜台后，一边麻利地收着铜钱，一边大声应和着客人的夸赞，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她看着春杏和秋菊虽然有些手忙脚乱，但动作还算麻利，熬煮的浆液也严格按照她的要求，心里那点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这个掌柜，算是正式上任了！
日头偏西，悬壶阁里的病人渐渐稀少。林知夏送走最后一位抓药的妇人，仔细净了手，将案头笔墨归置整齐。他脱下坐堂时穿的青灰布衫，换上一件半旧的月白色细麻长衫，额角的浅痕在暮色里几不可见，只余一身清浅的药香。他锁好悬壶阁的门，脚步轻快地穿过熙攘的街道，向西头那新开张的茶铺走去。
远远地，就看见“小满茶铺”门口依旧围着不少人。春杏和秋菊忙得团团转，苏小满站在柜台后，正低头飞快地数着铜钱，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侧脸映着夕阳的余晖，眉眼飞扬，神采奕奕。
林知夏唇角微弯，悄然走到柜台侧后方，没有打扰她。他挽起袖子，走到熬煮野莓浆的小灶台旁，拿起木勺，自然地接过春杏手里的活，轻轻搅动着锅里温着的浆液，防止糊底。
苏小满算完一笔账，抬起头，正看到林知夏专注的侧影。夕阳的金辉勾勒着他清隽的轮廓，长衫的袖口挽至小臂，露出白皙的手腕和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木勺的动作沉稳而优雅，与这烟火气十足的茶铺竟奇异地和谐。
她心头一暖，正想开口，却见林知夏停下搅动，微微蹙眉，用木勺舀起一点浆液看了看，又凑近陶罐旁装粗糖的小罐子瞧了瞧。他放下木勺，转过身，走到柜台边，轻轻扯了扯苏小满的衣袖。
“嗯？”苏小满回头。
林知夏指着那个快见底的白糖罐子，声音清浅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妻、妻主……糖罐空了。”
苏小满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可不是嘛！那装粗糖的大陶罐，里面只剩下浅浅一层底儿了！
“哎哟！”苏小满一拍脑门，方才算账的得意劲儿瞬间飞了，赶紧对着后头喊，“春杏！快！去后院库房再搬一罐糖来！要最细白的那罐！”
看着春杏应声跑开，苏小满又看看林知夏，脸上有点讪讪的：“嘿嘿，光顾着数钱了，忘了看糖罐子……”她凑近林知夏，压低声音，带着点小得意，“不过夫郎，今天生意可好了！铜钱哗啦啦地进！比在村口摆摊强多了！”
林知夏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和脸上那点小狡黠，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他轻轻“嗯”了一声，接过春杏气喘吁吁搬来的新糖罐，打开盖子，用竹勺舀起满满一勺洁白的糖粒，动作从容地加入温热的野莓浆中，然后用木勺不急不缓地搅动起来。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穿过窗棂，落在两人身上。苏小满站在柜台后，看着铜钱；林知夏立在灶台旁，搅着糖浆。铜钱的叮当声、木勺与陶罐的轻碰声、街上渐起的喧闹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这市井烟火里最踏实、最甜暖的乐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