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带着暖意，吹过县城东街。悬壶阁的门帘半卷，药香清冽；几步之遥的小满茶铺，酸甜的野莓浆气息随风飘散，引得行人驻足。日子像浸在蜜罐里，安稳又甜润。
这日午后，茶铺过了最忙的时辰。苏小满正拿着抹布，用力擦拭着光可鉴人的榆木柜台，春杏和秋菊在后院清洗着成摞的粗陶碗。铺子里弥漫着野莓的清甜和薄荷的余凉。
“小满掌柜！小满掌柜在吗？”一个熟悉的大嗓门在门口响起。苏小满抬头，只见王婶带着西五个村里的妇人，挎着篮子，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瞧。她们脸上带着朴实的笑容，眼神里却充满了热切的期盼。
“哟！王婶！张嫂子！李嫂子！快进来！”苏小满眼睛一亮，连忙放下抹布迎上去，“今儿怎么有空进城来了？”
王婶被众人推搡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小满啊，俺们是厚着脸皮来求教的！”她指了指身后的妇人们，“大伙儿看你家这茶铺生意红火，这野莓茶又解渴又好喝，都……都想跟你学学这熬茶的手艺！回村里农忙歇晌时，自家熬点给娃儿们解解馋，或者……或者像你以前那样，在村口支个小摊子，挣几个零花钱贴补家用……”
“是啊小满！你这茶熬得真好！教教俺们吧！”
“俺家后山野莓多的是，就是熬不出你这个味儿！”
“俺们不白学！给你带鸡蛋了！自家鸡下的！”
妇人们七嘴八舌，把带来的鸡蛋、新摘的鲜菜甚至一小块腊肉往苏小满手里塞。她们的眼神真挚而热切，带着对更好生活的向往。
苏小满看着手里被塞满的东西，再看看眼前一张张熟悉又带着恳求的脸，心头一热，鼻子竟有点发酸。想当初她在村口摆茶摊，也是想给家里添个进项，让夫郎日子好过点。如今她有了铺子，怎能不帮衬帮衬这些看着她和知夏一路走过来的乡亲？
“嗨！说啥白学不白学的！都是乡里乡亲！”苏小满爽朗一笑，把东西一股脑儿塞给春杏，“快收着！婶子嫂子们，你们想学，我苏小满高兴还来不及！正好这会儿不忙，来来来，都进来！”
她挽起袖子，把妇人们招呼到灶台前。灶膛里的火重新拨旺，小陶罐洗刷干净。苏小满像当日教春杏秋菊一样，神情认真起来。
“熬茶，看着简单，门道都在细节上！”她拿起一颗新鲜的野莓，“第一步，选料！野莓，要挑这种熟透的，颜色深红发亮，捏着软硬适中，闻着清甜带点果酸气的！蔫的、软的、发乌的，统统不要！”她动作麻利地挑拣着王婶带来的野莓，不合格的拣出来丢到一边。
妇人们围得紧紧的，眼睛一眨不眨，生怕漏掉一个字。
“洗的时候，水里放一丁点盐，轻轻淘两遍就成，别把果子揉烂了！捞出来沥干水！”苏小满一边示范一边说，“然后就是熬煮！火候是关窍！”她将沥干的野莓倒入小陶罐，添上适量的山泉水，架到灶眼上。
“记住，中火慢熬！勺子要勤搅动，贴着锅底搅，防止糊底！”苏小满拿起木勺，在罐中缓缓搅动，深红的浆液开始翻滚，酸甜的香气弥漫开来。她舀起一勺，拉出细丝，“看到没？熬到这样能挂勺，颜色透亮，就差不多了！”
接着，她拿起翠绿的薄荷嫩叶：“提味靠这个！要新鲜！现摘现用最好！掐最嫩的尖尖，几片就行！”薄荷叶丢入滚烫的浆液，她用木勺轻轻搅动几下，浆液颜色微微加深，一股清凉气息瞬间融入甜香。“闻到这股清冽气没？这时候立刻捞出来！”她飞快地用筷子夹出薄荷叶。
最后，她拿起装粗糖的罐子：“加糖！这是甜头的关键！”她舀起一勺洁白的糖粒，“分两次加！浆液刚滚开时，加第一次，搅匀化开。熬到快挂勺时，再加第二次！”她将糖倒入，木勺不急不缓地搅动着，“搅匀了，糖味儿融透了，立刻起锅！这样熬出来的浆液，喝着才顺滑，甜而不齁！”
她熄了火，将熬好的深红透亮的野莓浆倒入干净的粗陶碗中，撒上几片翠绿的忍冬叶：“喏，成了！都尝尝！”
妇人们迫不及待地端起碗，小心地吹着气，小口啜饮。
“哎哟！真甜！真清爽！”
“这味儿！跟小满你熬的一模一样！”
“原来糖要分两次加！怪不得我以前熬的总觉得甜味浮在面上！”
王婶喝了一大口，咂咂嘴，感慨道：“小满啊，你这手艺，真是没得说！肯教给俺们，是大恩情！”
“说啥恩情不恩情的！”苏小满摆摆手，脸上是纯粹的高兴，“大家日子都好过点，我看着才舒坦！以后有啥不明白的，尽管来问我！”
妇人们围着苏小满，问题一个接一个，苏小满都耐心解答。小小的茶铺后厨，充满了欢声笑语和浓郁的果香。
与此同时，几步之遥的悬壶阁内，却是另一番静谧而专注的景象。
林知夏送走一位抓药的病人，转身看向规规矩矩站在药柜旁的一个半大少年。少年叫阿树，是隔壁布庄掌柜的小儿子，性子憨厚，手脚勤快，前几日被送来当学徒。此刻，他正看着一格抽屉里晒干的褐色根片，有些拿不定主意。
“师……师父，”阿树挠挠头，指着那药，“这……这是不是就是您上次说的……那个治肚子疼的……呃……大黄？”
林知夏走过去，清瘦的身影罩在少年身旁。他并未首接回答，而是从抽屉里取出一小片，递给阿树：“仔细看看纹路，闻闻气味。”
阿树接过来，凑近鼻子闻了闻，一股微苦带点土腥的气息，又对着光看那粗糙的断面纹路。
林知夏又从旁边另一格抽屉里，取出几片颜色更深、纹路更细密的根片，也递给阿树：“再闻闻这个。”
阿树一闻，眉头皱起：“这个……味道更冲！有点……有点不一样！”
林知夏清浅的眼底掠过一丝温和的笑意，他拿起阿树最初认错的那片药，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这是当归。”他用指尖点了点药片，“你看，断面黄白色，有细密的环纹，气味微苦辛，回味微甜。主补血活血，调经止痛。”他又拿起阿树觉得味道更冲的那片，“这才是大黄。断面棕红，有放射状纹理，气特异，味苦微涩。主泻热通肠，凉血解毒。两者形似，性味功用却截然不同，不可混淆。”
阿树听得眼睛发亮，连连点头：“记住了师父！当归补血，大黄通肠！纹路气味都不同！”
“嗯。”林知夏颔首，将两味药放回各自抽屉，“学药如做人，要细心，要踏实。一味之差，关乎性命。今日先认熟这几味常用的，明日教你如何配伍。”他走到桌案旁，拿起一本薄薄的、他自己手抄的《常用药性歌诀》，递给阿树，“回去读熟。”
“是！师父！”阿树如获至宝，双手接过书册，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夕阳的余晖透过悬壶阁洁净的窗棂，在地面拉出长长的光影。药柜前，少年捧着书册，对着抽屉里的药材，小声地念念有词。桌案后，林知夏垂眸整理着脉枕，指尖拂过光滑的缎面，神情沉静专注。空气中，药草的清苦气息与隔壁隐约飘来的野莓甜香交织在一起，无声地流淌着。
苏小满送走了心满意足、带着笔记和满脑子熬茶技巧的妇人们，将铺子交给春杏秋菊收拾。她解下围裙，拍了拍身上的灶灰，脚步轻快地穿过喧嚣渐歇的街道，走向悬壶阁。
她走到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只是倚着门框，静静地看着里面。暮色温柔地笼罩着小小的医馆。林知夏正俯身，指着药柜抽屉里的药材，低声对阿树说着什么。他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柔和，额角的浅痕几乎隐没，只有那份沉静与专注，如同磐石。
苏小满看着，唇角无声地向上弯起，眼底盛满了暖融融的、如同此刻暮色般沉静而满足的笑意。
日子，就在这药香与果香交织的烟火气里，甜得像刚熬好的野莓浆，暖得像灶膛里跳跃的火苗，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向前流淌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