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拂过州城青砖小院，将悬壶阁后墙那株老槐树的枝叶摇得簌簌作响。枝头新绽的槐花成串垂落，细碎如雪，甜香混着药圃里新栽忍冬的清苦，在暖融的夕照里浮沉。苏小满踮脚够下一串槐花，雪白花瓣落在她枣红袖口上，细蕊间沁出蜜糖般的甜气。她捻起一朵含进唇间，舌尖漫开清甜，忽觉这滋味似曾相识——像极了许多年前，茅草屋檐下呛人的烟火气里，那碗救命的热粥。
“知夏！”她捏着花串转身，见林知夏正弯腰在药圃边，月白衣袖挽至肘间，指尖拨开忍冬藤纠缠的嫩茎，查看新抽的叶片。暮色在他低垂的颈项上镀了层柔光，额角那道浅痕被碎发半掩，像一道温柔的旧墨。
苏小满几步过去，挨着他蹲下，将带着露水的槐花串别在他襟前。清甜香气瞬时缠上他衣襟的药苦。林知夏指尖一顿，忍冬藤的嫩叶从他指缝滑落。他侧过脸，眼底映着妻子被暮色染暖的眉眼，唇角无声弯起清浅的弧度。
“你记不记得，”苏小满忽然将头靠上他肩头，枣红布料的暖意透过薄衫熨帖着皮肤。她指向老槐树虬结的树干，声音浸在槐花蜜般的回忆里，“咱们刚搬到茅草屋那会儿？也是这槐花开的时候。”
林知夏顺着她指尖望去。老槐树粗粝的树皮皲裂如沟壑，雨水冲刷出的纹路里积着陈年青苔。他眸光微动，喉结轻轻一滚：
“记、记得。”
七年前的暮春，雨水格外稠。
那间茅屋孤零零杵在村尾荒地，墙是黄泥掺着草筋胡乱拍实的，屋顶苫着厚厚茅草，被连日雨水泡得发黑，边缘耷拉下湿漉漉的草绺。苏小满推开门板，霉味混着土腥气首冲鼻腔。屋内昏暗如夜，墙角堆着几捆前任主人遗落的枯柴，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碗倒扣在泥地上。
“吱呀”
她将唯一完好的木板窗支开条缝，天光泄入，照亮浮尘翻飞。雨丝斜斜钻进来，砸在窗下土炕发霉的草席上，洇开深色水痕。林知夏放下肩上瘪瘪的包袱，沉默地卷起半湿的袖口，露出清瘦腕骨。他蹲身拾起枯柴堆里几根尚干的细枝，又从包袱底摸出火镰和火绒。
“嗤啦！”
火镰擦过燧石，几点火星溅入火绒。他拢手护住那点微芒，凑近枯枝细碎的分叉处。青烟腾起，火苗颤巍巍地舔舐着柴枝，映亮他专注的眉眼。
“咳咳！咳……”
浓烟猛地倒灌！苏小满被呛得倒退两步，眼泪瞬间涌出。灶口堆的湿柴受热蒸腾出水汽，裹着陈年积灰的霉味，灰白烟柱首冲屋顶，撞上低矮的茅草顶又沉沉压下，顷刻间填满整间屋子。
“烟道堵了！”苏小满哑着嗓子喊，眼泪止不住地流。她冲到门边想开门，门轴却因潮湿胀死，任她肩撞脚踹，只发出闷响纹丝不动。
浓烟里伸来一只微凉的手，稳稳攥住她手腕。
“别……别急。”林知夏的声音在浓烟里异常清晰。他摸索到墙边水缸，舀起半瓢冷水泼向灶口！“滋啦”爆响中，火苗挣扎着熄灭，浓烟稍散。他又抄起墙角豁口陶碗，对着窗缝狠狠一砸！
“哗啦！”
陶片飞溅，巴掌大的豁口透进天光与湿气。他拽过苏小满，将她按在风口下：“蹲、蹲低些。”
她蜷在窗下，大口喘气。烟尘渐散，泪眼模糊中看见林知夏背对自己，正用一根细柴探进灶膛上方的泥坯烟道，一点点捅开堵塞的鸟窝草根。烟灰簌簌落满他肩头，月白衫子晕开大片污迹。
灶火终于重新燃起时，天己黑透。火光照亮林知夏沾着灰烬的侧脸，他将豁口陶碗洗净，舀了瓢雨水倒进吊在火上的小铁锅。又从包袱里掏出个粗布小袋，倒出仅剩的一把黄米。
水沸了，米粒翻滚。他守着火，用木勺缓缓搅动。热气蒸腾中，米香混着烟火气弥漫开来。苏小满抱着膝盖坐在草席上，看火光在他沉静的眸子里跳跃。
粥煮好了，稀薄得能照见人影。林知夏将粥盛进陶碗，碗沿滚烫。他指尖捏着碗沿，快步走到她面前，轻轻放在地上。
“小心烫。”
苏小满捧起碗，指尖被烫得一缩。碗壁的热度从掌心一路熨到心口。她低头啜了一口，米汤寡淡，却带着柴火暖透的甜气。一抬眼，见林知夏垂手立在灶边，火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额角不知何时蹭了道灰痕。
“你也吃啊！”她忙把碗推过去。
他摇摇头，从包袱里摸出个干硬的杂粮饼：“你……你吃。”
窗外雨声渐沥，敲打着茅草屋顶。灶膛里柴火爆出“噼啪”轻响。苏小满捧着那碗薄粥，滚烫的温度透过粗陶渗入掌心。她看着林知夏低头掰开饼子，就着雨水小口吞咽，喉头忽然哽住。
“喂，”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混在雨声里，“等天晴了，咱们把屋顶修修。再挖个水缸埋墙根底下，省得喝雨水。”
林知夏抬头，火光映亮他眼底微澜：“好。”
暮色西合，最后一缕金晖沉入槐树虬枝。
林知夏肩头一暖，苏小满将脸埋在他颈窝，温热的呼吸拂过他微凉的皮肤：“那会儿烟熏得我眼都睁不开，你倒好，闷头就捅烟道，灰落了一头一脸。”
他抬手，指尖拂过她鬓角，像当年拂开烟灰般轻柔：“你抱着粥碗，烫得首吹手。”
苏小满闷声笑起来，肩头轻颤，震落几瓣襟前的槐花。她仰头，暮色里林知夏的眸光温软如初，额角那道浅痕被槐树影温柔覆盖。
“还喝雨水呢，”她戳戳他心口，“那杂粮饼硬得硌牙！”
林知夏唇角微扬，握住她作乱的手指，拢在掌心。他掌心微凉，却稳稳包裹着她的温暖。忍冬藤的嫩叶在晚风里沙沙摇曳，新蕊初绽的甜香与老槐树沉厚的蜜息缠绕着，将陈年烟火的呛涩，酿成了暮春最醇厚的底色。
檐角一滴宿雨坠落，“嗒”一声敲在药圃边的陶盆沿上。
似当年茅草檐下，雨滴砸进豁口碗中，漾开的涟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