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砚中墨汁，缓缓洇透州城悬壶阁的窗纸。林知夏将最后一味药草归入桐木抽屉，指尖拂过屉面“当归”二字，木纹沁着清苦微凉。堂内高悬的“妙手仁医”金匾映着残阳余烬，无声俯视着青石地面蜿蜒的药材碎屑。阿福正俯身清扫，竹帚划过石板，沙沙声里混入突兀的拖拽与哭嚎
“苏小甜你放手！我爹剥了你的皮！”
靛蓝布帘“刺啦”裂响！
小甜逆光立在门槛处，鹅黄袄裙糊满泥浆，裙摆裂口翻出月白衬布，散乱发丝黏在汗涔涔的额角。她左臂死死箍住铁柱脖颈，右手攥紧他后衣领，指节勒得青白。铁柱比她高半头，此刻却如离水的鱼，双脚蹭地挣扎，脸上横七竖八糊着涕泪与泥痕，左颧骨肿起青紫一团，嘴角裂口渗出血丝。
“爹！”小甜一声脆喝，似银瓶乍破。
满堂抓药的、候诊的乡邻齐齐屏息。林知夏捏着当归屉的手指倏然顿住，药屑簌簌落回抽屉。
小甜猛一发力，铁柱踉跄栽进堂中！青石板上擦出两道泥印。她旋即旋身，后背抵住门框堵死退路，胸膛剧烈起伏，汗珠沿鬓角滚落，砸在衣襟泥污上。她抬臂首指林知夏，袖口滑落，露出昨日被树枝抽出的红痕，结着暗痂。
“铁柱！瞪大眼瞧清楚！”童音淬火般灼烫，震得梁上微尘簌落，“这是我爹！是扎一针能救人性命、开一方能活人脏腑的林神医！不是你说的‘药罐子’！”
她踏前一步，小皮靴“啪”地踩住铁柱欲撑地的右手，俯身逼近他惊惶扭曲的脸：“再敢满嘴喷粪咒我爹一句——”拳头携风擦过他耳际，砸在门框上，“我见你一回，捶你一回！捶到你认得清‘神医’俩字怎么写！”
铁柱被她拳风激得一哆嗦，嚎哭噎在喉咙。他惶然西顾——抓药的李婆子曾被他爹赊走三副治咳药，此刻拄拐瞪他；卖豆腐的王婶前月难产，是林大夫扎针救回母子，眼下啐了一口“作孽”；就连常赊酒钱的醉汉张叔，也醉眼乜斜地嗤笑：“小崽子，林菩萨的舌头也敢嚼？”
目光最后撞上林知夏。那人月白长衫纤尘不染，静立案后如寒潭孤松。没有怒叱，不见鄙薄，只一双清眸沉静望来，似古井映出他涕泪横流的腌臜模样。铁柱忽想起腊月娘亲高烧呓语，是这人踏雪踹冰赶来，银针三颤救回娘亲性命；爹醉酒剁猪骨伤了手，也是这双手，捻着桑皮线穿合，血污沾满袖口……
“哇啊——！”羞耻如冰水浇头，铁柱蜷缩在地，哭得撕心裂肺，“对不住……林、林神医！我嘴贱！我该抽！”他猛地抬手照脸狠掴，“啪！啪！”脆响惊得阿福倒退半步。
药堂死寂，唯余铁柱掌嘴声与抽噎。夕照熔金，流淌过小甜汗湿的鬓角。她喘着粗气，胸口起伏如浪，紧盯铁柱的目光却未松半分。
林知夏绕过诊案。月白袍角拂过青石板上零落的药屑，停在女儿身前。他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
宽大手掌抚上小甜汗湿的发顶。指尖微凉，拂开黏在她额角的湿发，露出那道被树枝抽破的浅痂。掌心缓缓下移，熨过她紧绷如弓弦的脊背。那薄衫下肩胛骨嶙峋凸起，随呼吸轻颤，像受惊雏鸟的翅骨。
许久，他唇角无声弯起。笑意如春风融开薄冰，漾至眼底，凝成碎星般的光。指腹极轻地掠过她颊边一道干涸泥印，声音低哑，却似磐石落定：
“小、小甜……真棒。”
窗外，暮色沉入老槐树虬枝。悬壶阁后院药圃里，一丛忍冬藤攀着竹架绽出新蕊。鹅黄花苞怯怯，却在晚风中，悄然挺首了纤细的脖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