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未明，州城还浸在浓稠的墨色里。小满茶铺的灶膛却己燃起熊熊火光，映得苏小满枣红褂子一片暖亮。她挽着袖子，露出的半截小臂沾满灶灰，手里长柄铁勺在深口大铁锅里搅得风生水起。东山采的野莓果在沸水里翻滚，深红的浆液“咕嘟咕嘟”冒着泡，酸甜气息撞上墙根新挂的忍冬藤花串，蒸腾起一团团带着清苦回甘的白雾。
“火再旺些！”苏小满抹了把额角汗珠，冲灶下添柴的阿贵吆喝，“今儿这浆子得熬出日头色！我闺女的喜茶，半点马虎不得！”
铺门大敞着，天光渐青。檐下新挂的靛蓝布幌被晨风卷起，露出斗大的“囍”字墨迹。几张榆木方桌擦得锃亮，粗陶碗层层叠叠垒成塔。铺子外头，街坊邻里三三两两聚拢，探头探脑地张望，交头接耳里裹着喜气：
“小满掌柜阔气！嫁闺女摆茶会！”
“闻见没？这浆子味儿比三十年前还厚！”
“林家闺女有福，嫁的是柳树村文曲星哩！”
喧嚷声里，一顶水红小轿停在茶铺侧门。轿帘掀开，小甜扶着喜娘的手迈出来。凤冠霞帔，金线绣的并蒂莲在晨光里流彩。她颊上胭脂匀净，只一双杏眼微微肿着，像浸过水的黑葡萄。
“娘！”小甜唤了一声，嗓子有些哑。
苏小满撂下铁勺，几步跨到门口。她粗糙的掌心抚过女儿嫁衣上微凉的缎面，指尖掠过领口精巧的盘扣，最后停在女儿微凉的手背上，用力一握：“慌啥！咱小满茶铺的闺女，脊梁骨得挺首了！”她声音洪亮，震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起，“去！后头让你爹瞧瞧！他憋了一宿，就等这会儿！”
茶铺后间，药香被浓郁的野莓酸甜驱散。林知夏背对着门，立在支摘窗边。靛青长衫浆洗得挺括，衬得白发愈发如雪。他垂手捻着一支嵌了米粒小珍珠的素银簪花，指腹一遍遍着冰凉的珠面，窗棂漏进的微光将他清瘦的身影拉得细长。
脚步声停在身后。
他脊背几不可察地一僵，缓缓转过身。晨光勾勒出女儿一身灼目的红，凤冠垂下的流苏轻晃，模糊了她眼底的水光。
“爹。”小甜的声音轻得像柳絮。
林知夏喉结滚动，想说什么，话却卡在喉咙里。他上前一步，抬手，微凉的指尖拂过女儿鬓角一缕没抿牢的碎发。动作极轻，像拂去药圃忍冬叶上的晨露。
“低……低些头。”他声音发涩。
小甜顺从地垂下脖颈。凤冠沉甸甸的，压得她鼻尖发酸。
林知夏捏着那支素银珠花，簪尖小心地探进女儿浓密的发髻。指尖因用力而微颤，几次才找准位置。珠花嵌入乌发，米粒小珍珠贴着鬓角，温润的光泽中和了嫁衣的浓艳。
“好了。”他退后半步，目光细细描摹女儿盛妆的脸。恍惚间，眼前的水红嫁衣与多年前那个揪着忍冬藤、举着野花往他药书里塞的小小身影重叠。喉头又是一哽，他慌忙别开眼，从袖袋里摸出个靛蓝粗布小包，塞进女儿掌心。
布包微沉，棱角硌着皮肤。小甜打开，里头是几块油纸仔细裹着的深褐色膏块，浓烈的陈皮与紫苏辛香扑鼻。
“陈皮紫苏膏，”林知夏声音低哑，像砂纸磨过粗陶，“坐船坐车颠簸了，含一块，压恶心。”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回女儿含泪的眼底，“到了婆家别任性。柳家是厚道人家，文轩是好孩子。”
他嘴唇翕动，那句在心头辗转了一宿的话，终是冲破了喉间的滞涩：“有事儿……回来找爹。”
最后几个字轻如叹息，却像重锤砸在小甜心口。她猛地攥紧布包，冰凉的膏块棱角深陷掌心。眼泪再也忍不住，“啪嗒”砸在靛蓝粗布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爹”
日头跃上屋脊时，小满茶铺己人声鼎沸。
“开席喽！”苏小满洪亮的一声喊，压过满堂喧嚷。她抄起长柄木勺，深红的野莓浆裹着碎果肉，“哗啦”注入排开的粗陶海碗。浆液晃动着细碎金芒，热气蒸腾出酸甜的浪。
“诸位高邻！”她将一碗浆子举过头顶，枣红袖口沾着几点深红渍，“今日我苏小满嫁闺女，不摆酒，就请大伙儿喝碗我亲手熬的喜茶！管够！喝出个甜日子，喝出个顺心年！”
“好！”
“贺小甜姑娘大喜！”
粗陶碗、竹筒杯、豁口的青瓷盏齐齐举起，深红浆液映着张张笑脸。卖豆腐的王阿婆啜一口，眯眼咂嘴：“哟！浆子里掺了新采的忍冬花？清苦回甘，小满掌柜巧心思！”
“可不！”当年接生的王稳婆拄着拐笑，缺了牙的嘴漏风，“这味儿让我想起小甜落地的时辰！小满在产房外头急得转圈，熬了一锅野莓浆子，甜得稳婆我手都不抖了！”
哄笑声里，村塾赵夫子颤巍巍站起。他端着粗陶碗的手枯瘦如柴，声音却洪钟般荡开：“这碗喜茶，老夫喝出两重滋味一重是野莓的鲜甜，是小满掌柜三十载苦心熬出的好日子！一重是忍冬的微苦，是林大夫悬壶济世、仁心仁术的厚德！”他转向被众人簇拥着、一身水红嫁衣的小甜，朗声道，“新娘子！莫忘你爹娘熬这碗‘苦尽甘来’的根性！到了婆家，也熬它个红火日子出来！”
“熬它个红火日子！”众人齐声贺道，声浪几乎掀翻茶铺屋顶。
小甜攥着袖中那包陈皮紫苏膏，望着满堂举碗的乡邻，望着灶台边挥勺大笑的娘亲，最后望向角落，林知夏静静立在药柜的阴影里，靛青身影清瘦如竹。他手中也端着一碗喜茶，却未饮，只望着她，唇角弯着清浅的弧度，额角那道旧痕在明暗交界处温润如初。
喜娘高唱：“吉时到！”
鞭炮声震耳欲聋地炸响，红纸屑雪片般纷飞。柳文轩一身簇新儒衫，穿过喧腾的人群，朝小甜伸出手。
小甜深吸一口气，野莓的酸甜与忍冬的清苦交织入肺腑。她最后回望一眼。
苏小满将铁勺往锅里一撂，叉腰大笑：“甜妞儿！上轿！风风光光做你的秀才娘子去！”
林知夏终于抬起手中的碗，将那深红浆液缓缓倾洒于地。琥珀色的茶汤渗入青石板缝隙，像一道无声的祈愿，深深烙进小满茶铺蒸腾的烟火里。
水红轿帘垂下，隔断了满堂喧嚣。
轿子轻晃着启程。
小甜端坐轿中，指尖抚过鬓角那支素净的珠花，珍珠的微凉贴着皮肤。她悄悄掀开轿帘一角回望
茶铺檐下，那靛青的身影依旧立在原地，如一座静默的山。晨风卷起他霜白的发丝，也送来灶膛里野莓浆子最后一丝滚烫的甜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