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细如牛毛,润湿了柳树村通往州城的黄土路。新嫁娘小甜一身水红细布裙,鬓边簪着柳文轩新摘的粉杜鹃,扶着夫婿的手从青篷小驴车上下来。车辕上还捆着两坛新酿的梅子酒,是带给爹娘的礼。
“爹!娘!”小甜扬声唤着,眉眼弯弯,颊边褪了少女稚气,添了新妇的温婉。
悬壶阁后院,林知夏正俯身查看药圃里新栽的忍冬藤,靛青布衫下摆沾了湿泥。闻声抬头,眼底漾开暖意:“回……回来了?”
苏小满端着簸箕从灶房窜出来,枣红褂子袖口高挽,沾着米粉:“甜妞儿!文轩!快进来!面刚和上,晌午吃臊子面!”
灶膛火旺,铁锅里热油“滋啦”爆香葱姜。苏小满抻着面条,小甜挽袖帮忙切臊子。案板边堆着文轩带来的青梅,青翠欲滴。林知夏洗净手,坐在矮凳上,指尖捏着银针,仔细挑青梅的蒂。针尖一旋一拨,青蒂落入陶碗,动作熟稔如捻药。
“爹这手艺,比绣娘还细!”小甜抿嘴笑。
苏小满瞥一眼,鼻尖哼气:“那是!你爹的手,号脉扎针挑青梅,样样使得!”忽地眼珠一转,“横竖还早,咱回老屋瞅瞅?甜妞儿打小离了那儿,怕都记不清门朝哪开了!”
林知夏捏针的手一顿,青梅蒂“啪嗒”落进碗里。
驴车碾过雨后泥泞,停在村尾荒地。
那茅屋孤零零杵在野蒿深处,黄泥墙被雨水泡塌了半截,露出里头糟朽的草筋。屋顶茅草黑黢黢地耷拉着,边缘挂着水珠,像垂死老兽的毛发。院墙早没了影,只剩几截土埂,野荠菜从裂缝里钻出的花。
小甜提着裙摆,小心翼翼避开泥洼:“这就是咱家老屋?”她记忆中只有悬壶阁药香弥漫的院落,眼前荒芜让她微微睁大了眼。
苏小满却己大步流星跨过土埂,枣红身影刺破荒芜。她几步走到那半塌的泥墙边,粗糙的掌心“啪”一声拍在湿冷的墙皮上,震落簌簌泥灰!
“瞧见没?”她扭头冲林知夏笑,眼底映着破屋颓垣,却亮得惊人,“这墙!当年漏雨漏得跟筛子似的!外头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接水的破陶碗摆一地!”
林知夏站在一丛野蒿旁,靛青布衫被风鼓起。他望着那塌陷的墙洞,目光穿过时光的裂痕,仿佛看见当年
雨水裹着泥浆从墙缝涌入,土炕上的草席洇开深色水圈。他踩着吱呀作响的条凳,踮脚去够屋顶漏水的豁口。月白衫子湿透贴在背上,冷得刺骨。指尖捏着混了干草的黄泥,一点点糊住椽木间的缝隙。泥水顺着手腕流进袖管,冰凉黏腻。
“就这儿!”苏小满的声音将他拽回当下。她踮脚拍打墙头一块相对完整的泥坯,泥灰扑簌簌落了满肩,“你爹当年就站这凳子上,跟只长脚鹳似的!脖子抻得老长,糊一把泥,雨冲掉一半!急得我在地下跳脚,吼他‘糊厚些!糊厚些!’他倒好”
她猛地扭头,学着当年林知夏的模样,绷着脸,捏着嗓子,声音压得又低又急:“别……别吵!泥……泥要掉!”
小甜“噗嗤”笑出声,忙用帕子掩住嘴。柳文轩也忍俊不禁。
林知夏耳尖倏地漫上薄红,像抹了层胭脂。他垂下眼,脚尖无意识地碾着一颗碎石,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那、那时候你生火呛得掉泪。”
笑声戛然而止。
苏小满叉腰的手顿在半空。灶房的浓烟仿佛瞬间倒灌进鼻腔
湿柴塞进灶膛,浓烟倒卷而出,灰白烟柱撞上低矮茅顶,又沉沉压下,顷刻填满破屋。她被呛得涕泪横流,拼命捶打胀死的木门。混乱中,一只微凉的手攥住她手腕,将她按到窗下风口。那人转身,月白背影堵住浓烟,用豁口陶碗砸开窗棂,又舀起冷水泼向灶口
“咳……咳咳……”回忆牵动肺腑,苏小满竟真咳了两声。她揉揉鼻子,再抬眼时,眼底水光混着笑意,“可不是!烟熏得我眼都睁不开,你爹倒好,闷头捅烟道,灰落了一头一脸,跟钻了灶膛的狸猫似的!”
小甜望着爹娘。
父亲耳尖的红还未褪尽,垂着眼,手指却悄悄攥紧了袖口。母亲笑得张扬,眼尾褶子里却藏着水色。破败的茅屋在暮春细雨里静默,黄泥墙上的掌印、塌陷的灶口、窗棂残留的豁口每一处颓圮都像是旧时光的印章,烙着他们狼狈却滚烫的来处。
“爹,娘,”小甜忽然上前,一手挽住一个。她的指尖触到父亲微凉的袖管,也碰到母亲结着薄茧的掌心,“这屋子真好。”
风掠过野蒿丛,扬起细碎雨丝。
荒草深处,几株顽强的忍冬藤攀附着断墙,嫩黄的花朵在雨中簌簌轻颤,清苦的香气混着泥土的潮气,无声地漫开。
苏小满反手握住女儿的手,另一只胳膊肘捅捅林知夏:“听见没?闺女说好!赶明儿天晴了,咱弄点泥坯,把这墙补补?留着当个念想!”
林知夏抬眼。
目光掠过妻子被雨丝打湿的鬓角,掠过女儿含笑的眼眸,最后落在那丛雨中的忍冬花上。
他轻轻颔首,唇边终于漾开温软的笑纹: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