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一堵名为家的墙
那辆白色奥迪A4,像一头蛰伏在黑暗里的,安静的猛兽。
车里的冷气,隔着敞开的车门,丝丝缕缕地渗出来,带着一股昂贵的,不属于这条巷子的味道。
林天野把那个巨大的,印着德文的纸袋,轻轻地放在了后座上。
动作,像在安放一件不属于自己的,沉重的遗物。
“上车吧。”
程思雨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口,清晰得像冰块的脆裂声。
“他们应该己经到了。”
林天野没有动。
他转过身,看着程思雨。
他看着她那张在车灯映照下,完美的脸,和那袭与这破旧巷弄格格不入的,利落的黑色长裙。
“思雨,谢谢你。”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一潭被搅动后,又重新沉淀下来的水。
“键盘,我很喜欢,真的。”
程思雨的眉梢,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但这东西,”林天野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向身后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不属于现在的我了。”
他抬起手,用拇指,朝身后那栋破败的筒子楼,指了指。
“我后面,那才是我现在的家。”
他的语气,没有自卑,也没有炫耀。
只是一种陈述。
一种对自己身份的,最终确认。
“我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回去,给我妹妹做碗饭。”
“而且今晚的饭我……”
他话还没说完。
“砰——!”
一声巨响,像平地惊雷,猛地炸开。
阳光公寓那扇饱经风霜的铁门,被人从里面,用蛮力撞开。
一道身影,踉踉跄跄地,像一阵旋风,从巷子的黑暗里冲了出来。
是老张。
他脸上,再也没有了平日里那种古井无波的从容。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真实的,不加掩饰的惊慌。
“小林!”
他冲到跟前,一把抓住了林天野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捏得发白。
“快!丫头病倒了!”
“躺床上,说胡话呢!”
病倒了?
林天野的脑子,“嗡”的一声,炸成了一片空白。
前一秒还压在他心头的所有情绪,那个该死的生日,那场虚伪的鸿门宴,那个昂贵的键盘,那个漂亮的女人……
在“病倒了”这三个字面前,瞬间被碾得粉碎,灰飞烟灭。
他甚至没有再看程思雨一眼。
他猛地甩开老张的手,转身,朝着那个黑暗的,吞噬一切的院子,疯了一样地跑了回去。
巷口,又恢复了死寂。
只剩下那辆白色奥迪,和那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人。
程思雨站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精致的雕像。
她看着他那个焦急得近乎失态的,消失在黑暗里的背影。
她看着他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她精心准备的一切。
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
她以为,她可以用她的资源,她的智慧,把他从那个泥潭里,重新拽出来。
可她错了。
那个男人,根本就不想出来。
那个破旧的,随时会塌掉的筒子楼。
那个她连多看一眼都觉得碍眼的,瘦得像根豆芽菜的女孩。
那不是他的泥潭。
那是他的世界。
是他心甘情愿,画地为牢的,家。
而她,程思雨。
无论开着多好的车,穿着多贵的裙子,准备了多完美的礼物。
都只是一个站在墙外的,可笑的局外人。
那不是一个妹妹。
那是一堵墙。
一堵她用尽所有办法,都永远无法逾越的墙。
她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嫉妒。
只有一种被彻底击败后,剩下的,空洞的落寞。
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她看了一眼副驾驶座。
又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座上那个巨大的纸袋。
她一言不发,启动了车子。
引擎发出一声平顺的,几乎听不见的嗡鸣。
她没有回头,没有停留。
只是熟练地,冷静地,把车开上了主路,汇入了那条由无数霓虹和车灯构成的,虚伪的,光鲜的河流。
林天野一脚踹开101的房门。
屋里没有开灯,空气又闷又沉,带着一股病态的,让人心慌的味道。
床上,拱起一个小小的,单薄的轮廓。
苏萌萌裹着那床印着小熊维尼的薄被子,背对着门,小小的身体,在一轻微地,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萌萌?”
林天野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边,声音都在发颤。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向她的额头。
指尖触碰到的,是一片滚烫的,惊人的热度。
像摸到了一块刚从火里烧出来的炭。
一股巨大的,夹杂着恐慌的自责,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张叔!体温计!医药箱!”
他冲着门口,吼了一声。
他手忙脚乱地拉开抽屉,翻找着之前买的退烧药。
他的手,抖得厉害,连药盒都差点拿不稳。
都是他的错。
这几天,她那么反常,他居然一点都没察觉。
他还以为,她只是在闹小脾气。
他还愚蠢地,要去参加那个狗屁的庆功宴。
如果不是老张及时发现……
他不敢再想下去。
“水……水来了!”
王大爷也端着一杯温水,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林天野把药片抠出来,半跪在床边,轻轻地拍着苏萌萌的肩膀。
“萌萌,醒醒。”
“起来,先把药吃了。”
苏萌萌在昏沉中,被他摇晃着,发出一声难受的呻吟。
她缓缓地,转过身。
那张总是带着一丝倔强和清冷的小脸,此刻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林天天野的心,像被刀子,狠狠地剜了一下。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
把药和水,一点一点地,喂了下去。
她又重新倒回床上,陷入了更深的昏睡。
只是嘴里,开始断断续续地,喃喃着一些模糊的,破碎的音节。
“骗子……”
林天野正用湿毛巾给她擦脸的手,猛地一僵。
他俯下身,凑近了些。
“……都一样。”
她的声音,很轻,很弱,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却又清晰得,像一根根烧红的针,扎进他的耳朵里。
“别管我……”
“走开……”
每一句,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林天野的胸口。
他彻底僵住了。
他以为,她是因为自己要出去吃饭,觉得自己被冷落了,才会生这么大的气,才会生病。
原来,是这样。
原来在她心里,自己己经成了一个……骗子。
一个跟她那个不负责任的妈,一样的人。
巨大的,铺天盖地的愧疚,瞬间将他淹没。
他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他看着她那张因为发烧而异常脆弱的小脸。
看着她紧皱的眉头,和那不安颤动的睫毛。
他伸出手,想去抚平她眉间的褶皱。
可他的手,在半空中,却又无力地垂下。
他有什么资格?
他这个失职的,愚蠢的,自私的监护人。
他拿起那块己经变热的毛巾,走到院子里,重新浸入冰冷的井水。
夜风,吹在他身上,凉得刺骨。
可他心里,却像有一团火在烧。
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他端着水盆,回到那个黑暗的,压抑的房间。
他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一遍又一遍地,给她更换着额头上的毛巾。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
那个属于程思雨的,光鲜亮丽的世界,还在高速运转。
而他林天野的世界。
己经缩小到只剩下这间小小的,昏暗的房间。
和床上这个,被他亲手推入病痛深渊的,他发誓要用一生去守护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