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春节假期，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梦醒了，初三下学期的压力，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苏萌萌的课表，被一张薄薄的纸，切割得密不透风。
早上六点半早读，晚上九点半放学。
学校甚至以“为学生未来负责”的名义，强制增加了两节晚自习。
那个小小的，总是挺得笔首的身影，像一颗被拧紧了发条的陀螺，在学校和阳光公寓之间，高速旋转。
林天野看着她把最后一口鲫鱼豆腐汤喝完，终于还是没忍住。
“萌萌。”
“嗯？”她正低头收拾碗筷，头也没抬。
“周末那个班……别去了吧。”他试探着开口，“太累了，你身体吃不消。”
苏萌萌收拾碗筷的动作，停了。
她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
“为什么？”
“马上要中考了，你该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学习上。”
“我不去上班，谁给钱？”她问得首接，像在质问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傻子。
“我……”
林天野那个“我”字刚出口，苏萌萌的视线，就落在了餐桌一角，那张被揉得皱巴巴的催缴单上。
【尊敬的101住户：您本月水电燃气费合计218元，请尽快缴纳。】
那串黑色的数字，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她刚刚建立起来的所有防备。
“你来？”
她拿起那张单子，在他面前晃了晃，嘴角勾起一抹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自嘲的弧度。
“林天野，我跟你说清楚。”
“房租，是你说的投资，我认了。”
“但水电，是我用的，暖气，是我烧的。”她的声音不大，每一个字，却都像一颗砸在地上的小石子，清脆，坚硬。
“这笔钱，必须我自己出。”
“我不能所有事，都靠你。”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那些引以为傲的，足以说服投资人的逻辑和道理，在这个女孩面前，一文不值。
当触碰到最基本的，名为“生存”的尊严时，她比他想象的，要强硬一百倍。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试图解释，声音却显得有些苍白。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往前逼近一步，仰着那张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的小脸，咄咄逼人。
“你是不是觉得，我离了你，连水电费都交不起？”
“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个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的废物？”
“我没有！”林天野也被她的固执，激起了一丝火气。
“那你为什么要替我做决定？”
“我……”
他被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他凭什么呢？
就凭他是个所谓的“监护人”？
他想用钱，为她构建一个无忧无虑的学习环境。
可他忘了，她不是一只可以被圈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她是一只羽翼未丰，却拼了命想要自己飞翔的，倔强的雏鹰。
那场谈话，不欢而散。
两个人，再次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僵局。
他做的营养餐，她照吃不误，吃得干干净净。
但他悄悄放在她书桌上的零花钱，她一分没动，第二天早上，又会原封不动地，出现在他的饭碗旁边。
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呼吸着同一片温暖的空气。
心与心之间，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名为“钱”和“自尊”的墙。
无奈之下，他只能再次求助于阳光公寓的“最高决策层”。
院子里的石桌上，棋盘摆开。
林天野却一个子儿都没心思动，他把这几天的困境，一五一十地，倒了出来。
王大爷捏着个“炮”，在楚河汉界边上比划了半天，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丫头长大了。”
“有自己的心思了。”
“这事儿，不好办。”
老张在一旁，不紧不慢地，往自己的烟斗里填着烟丝。
他点燃火，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团青白色的烟雾。
“你小子，路子走窄了。”
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
林天野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你总想着，是你，林天野，在养她，苏萌萌。”老张磕了磕烟斗，“你这是施恩，她当然不乐意。”
“那该怎么办？”
“你得让她觉得，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老张那双总是眯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这是咱们整个阳光公寓的事。”
“是咱们这个家，在投资自己的未来。”
第二天。
一张纸，被郑重地贴在了院子最中间，那块专门用来通知停水停电的公告栏上。
那张纸，用的是打印店里最贵的那种，带着淡黄色暗纹的硬纸。
最上方，是一行黑色的，加粗的，宋体一号字。
看起来，像一份正儿八经的红头文件。
《关于支持阳光公寓未来人才培养暨公共事业费用众筹的决议（2019年度第1号）》
苏萌萌放学回来，一眼就看到了这份格格不入的“文件”。
她好奇地凑了过去。
“为全力支持本公寓优秀住户、未来之星苏萌萌同志，心无旁骛，冲刺中考，为阳光公寓的未来建设添砖加瓦，经阳光公寓全体常驻住户代表一致研究决定：”
“一、自本决议发布之日起，成立‘阳光公寓公共事业发展基金’。”
“二、本年度公寓内产生之一切水电、燃气、网络及公共设施维护费用，由本基金统一承担。”
“三、本决议最终解释权，归阳光公寓全体住户所有。”
那措辞，一本正经，官腔十足，像极了社区居委会的通知。
苏萌萌看得一愣一愣的。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
在落款处，她看到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几乎要飞出纸面的签名。
王建国。
张卫民。
还有一个……
【林天野（代笔）】
苏萌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满腔的别扭和固执，在看到这份可笑又可爱的“红头文件”时，都化成了一股暖流。
她当然知道，这又是那个男人的鬼主意。
可这一次，他学聪明了。
他不再以他个人的名义，进行那种高高在上的“施舍”。
他拉上了整个“家”，为他背书。
他把这件事，从“我养你”，悄悄地，变成了“我们一起支持你”。
她站在那张纸面前，又好气，又好笑。
心里某个最坚硬的地方，被这拙劣的温柔，撞得一塌糊涂。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那张纸，看向了104室的窗户。
窗帘后面，好像有个一闪而过的人影。
她撇了撇嘴，伸出手。
在王大爷和老张紧张的注视下，她没有发火，也没有质问。
她只是轻轻地，把那张承载着三个人笨拙心意的“决议”，从公告栏上，撕了下来。
她把纸折好，放进书包。
像在收藏一份，只属于这个家的，独一无二的，绝版文件。
她转身，背着书包，走进了101。
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
104的窗帘后面，林天野长长地，松了口气。
他知道。
这场战争，他用一种最不像样的方式，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