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苯拉…还是…辛拉…?”
尼玛那声低沉沙哑、充满无尽敬畏与困惑的询问,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只在冰冷死寂的凹洞内激起微弱的回音,随即被呜咽的寒风彻底吞没。巍峨的南迦巴瓦沉默地矗立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没有给出任何启示。
单膝跪在林薇身边的尼玛,维持着这个虔诚而陌生的姿势,久久未动。帽檐彻底滑落,露出他饱经风霜、此刻却写满迷茫的脸。那双深陷的、如同鹰隼般的眼睛,不再冰冷警惕,而是如同迷失在亘古风雪中的旅人,在昏迷少女苍白的面容和她胸前那枚带着裂痕的护身符之间反复逡巡。
守墓人的信条是冰冷的——清除污染,守护秘密,必要时连同被深度污染者一同埋葬。就在片刻之前,他手中的弯刀还毫不犹豫地斩向顾飞的脖颈。可现在…那爆发的、源自这女孩体内的金红圣辉…那足以重创“水鲁”本体的净化神威…这力量,绝非邪祟!它古老、神圣、威严,带着大地母神般的磅礴生机!这力量,只应存在于守墓人口口相传的、最古老的秘典之中!属于被遗忘时代的“苯拉”或“辛拉”的恩泽!
为什么?为什么它会出现在一个外来的汉地女孩身上?多吉赠予的护身符…仅仅是媒介?还是说…这女孩本身…就是…
一个近乎亵渎却又无法抑制的念头,如同冰原下的暗流,在尼玛被颠覆的世界观中疯狂涌动!如果她真是…那守墓人千年守护的职责,是否就有了全新的、更崇高的意义?清除污染,是否也包括了…守护这神圣的“钥匙”?
“咳…呃…”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痛苦呻吟,突然从旁边传来,打断了尼玛混乱的思绪。
是顾飞!
尼玛猛地扭头。只见倒在血泊中的顾飞,身体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他颈侧那块被金红圣辉强行压制、萎缩到只剩一点墨绿痕迹的“源种”,此刻正极其微弱地闪烁着,如同风中残烛。而他的左臂那恐怖的断口!虽然不再喷涌墨绿光丝,血液颜色也趋向暗红,但那巨大的、皮开肉绽、白骨森然的创面,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边缘己经开始发黑、坏死!
失血过多和极致的创伤,正在飞速吞噬着他本就微弱如游丝的生命之火!他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在无意识地重复着某个名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死亡,并未远离。污染只是被强行压制,物理性的重创和生命力的流逝,依旧在无情地进行。
这濒死的景象,如同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狠狠浇在尼玛混乱的思绪上。无论林薇身上隐藏着何等惊人的秘密,无论那力量来自何方神圣,眼下最迫在眉睫的,是生存!
两个重伤濒死之人!一个力量透支昏迷,一个断臂污染失血!而这里,是崩塌的悬崖凹洞,下方是“水鲁”潜伏的深渊,退路被塌方的巨石部分阻塞!没有药品,没有补给,只有一堆将熄的余烬和满地的碎石血污!
冰冷的现实,瞬间压倒了信仰的震撼与迷茫。
守墓人骨子里的坚韧和生存本能,在这一刻重新占据了上风。尼玛眼中的迷茫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复杂的决断。他缓缓站起身,不再跪拜,但看向林薇的目光,却己经彻底不同——那不再是审视一个外来者或潜在威胁,而是…守护。
他需要药!需要火!需要处理伤口!需要保住这两条命!尤其是…保住那个可能承载着古老神圣力量的女孩!
尼玛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瞬间扫过一片狼藉的凹洞。篝火余烬…兽皮水囊散落…风干的肉条…还有…他大步走向洞壁,一把扯下那几串在刚才冲击中剧烈摇摆、由兽骨、兽牙和彩色石子串成的护符!
他粗暴地扯断串绳,任由那些蕴含着微弱自然精魄的骨片、兽牙叮叮当当地滚落一地。他的目标,是其中几颗颜色最深、形状如同某种小型食草动物(如岩羊)指骨的白色骨片!这些骨头经过特殊处理,质地相对松脆。
接着,他飞快地从自己怀里掏出那个用黑色油亮兽皮缝制的扁囊,再次打开。这一次,他不再吝啬,将里面剩余的、混合着暗红粉末(某种富含铁质与生命精元的矿物粉末)和黑色草叶(强效止血、镇痛、激发生命潜能的秘药)的药末,全部倒了出来!
尼玛的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他抓起几块相对平整的燧石,将那些白色的指骨骨片放在燧石上,然后用另一块燧石边缘,用尽全力,狠狠砸下!
“咔嚓!咔嚓!”
脆弱的骨片应声碎裂!被砸成了细密的、带着特殊骨质气息的白色骨粉!
尼玛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新砸出的骨粉,混合进那堆珍贵的暗红粉末和黑色草药碎末之中。他双手合十,将混合的药粉夹在掌心,再次闭上眼,厚实的嘴唇快速开合,发出低沉、急促、充满原始力量感的音节。这一次的诵念,不再是为了压制污染,而是充满了祈求与呼唤——祈求大地精魄的守护,呼唤生命之力的凝聚!
随着他低沉急促的诵念,掌心混合的药粉再次逸散出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暗红色光晕,比之前压制顾飞污染时更加柔和,带着一种温热的生机。
诵念完毕,尼玛猛地睁开眼。他首先扑到顾飞身边,毫不犹豫地撕下自己厚重牦牛皮袍相对干净的内衬布条!他先将大量混合药粉,狠狠按在顾飞左臂那恐怖的断口上!
“呃——!” 昏迷中的顾飞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药粉接触创面的瞬间,发出“滋滋”的轻响,暗红色的光晕混合着药力迅速渗入。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创口边缘那些发黑坏死的组织,似乎被药力强行遏制住了蔓延的趋势!疯狂涌出的鲜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减缓、收敛!虽然无法让断肢重生,但这霸道的秘药,正在强行吊住他流逝的生命力,为伤口争取宝贵的凝结时间!
尼玛动作不停,用撕下的布条,以惊人的力量和速度,将顾飞断臂处层层包裹、死死扎紧!布条迅速被暗红的血液浸透,但涌出的速度确是大大减缓!
处理完最危急的断臂失血,尼玛立刻转向林薇。他蹲在她身边,动作下意识地放轻了许多。他小心地避开她胸前那枚带着裂痕的护身符,用剩下的布条,蘸着兽皮水囊里冰冷的雪水,极其轻柔地擦拭她嘴角和脸上的血污。当看到林薇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和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时,他深陷的眼窝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焦灼。
他将剩余的混合药粉,小心翼翼地分成两份。一份,他用手指撬开林薇紧咬的牙关,将药粉混着一点雪水,强行灌了进去。药粉入口,林薇毫无血色的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吞咽声。另一份,他则敷在了林薇自己为救顾飞而被燧石片割伤、此刻己经有些红肿发炎的掌心伤口上。
做完这一切,尼玛才长长地、带着疲惫地吐出一口浊气。他迅速检查了一下兽皮水囊和所剩无几的风干肉条,眉头紧锁。补给,严重不足!尤其是水!
他走到凹洞边缘,小心地避开崩塌的区域,向外望去。黎明前的黑暗依旧浓重,但东方天际线己经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下方深渊裂缝如同一张恐怖的巨口,残留的腥甜腐臭气息在寒风中飘散,但“水鲁”的气息确实暂时远去了。
然而,退路…来时那条相对安全的岩缝小径,己经被刚才冲击波引发的大规模塌方彻底掩埋!巨大的石块和冻土堆叠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几乎垂首的、难以逾越的障碍!
生路,似乎只剩下向上!攀上凹洞上方那片更加陡峭、布满冰雪和风化巨岩的未知区域!危险,且方向不明!
尼玛的脸色变得更加凝重。他回头看了一眼洞内两个昏迷的重伤者,尤其是气息微弱、断臂处包裹的布条依旧在不断渗出暗红血液的顾飞。以他们现在的状态,根本不可能进行高强度的攀爬!强行移动,无异于送死!
就在尼玛心念电转,急速思考着可能的脱身之策时——
“嗯…”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梦呓般的呻吟,从林薇口中逸出。
尼玛猛地回头!
只见躺在冰冷地面上的林薇,长长的睫毛如同受伤的蝶翼般,极其艰难、极其缓慢地颤动了几下。她苍白如纸的脸上,因为刚才灌下的秘药,似乎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血色。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在无意识地呢喃着什么。
尼玛立刻俯身凑近,屏住呼吸。
“…歌…歌声…” 极其微弱、破碎的音节,如同游丝般从林薇唇间溢出。
歌声?
尼玛的心头猛地一跳!他想起了什么!在“恶魔之口”矿洞深处的幻象中,林薇曾提到过一位门巴服饰女子的歌唱!那是…圣女的歌声?!
紧接着,林薇的眉头紧紧蹙起,仿佛在昏迷中经历着巨大的痛苦或是挣扎。她的右手,那只被敷上药粉的手,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抬了一下,指尖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最终却无力地垂落。她的嘴唇再次翕动,这一次,吐出的字眼稍微清晰了一点,却带着无尽的迷茫和深沉的哀伤:
“…阿…妈…别走…”
阿妈?
尼玛如遭雷击!整个人瞬间僵在原地!深陷的眼眸中,翻涌起滔天巨浪!阿妈?在门巴古语中,对母亲最古老、最神圣的尊称…正是…“阿妈”!
苯拉在上!
(注:苯教至高神称谓,此处为尼玛内心极度震撼下的无意识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