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家庙,有两种。
一种是顾名思义,私家拥有的寺庙,花费极巨。当今崇尚节俭,严厉禁止豢养大批不事生产的出家人,京城附近,只有皇家庙宇。兴许在外藩镇守的藩王也拥有自己的家庙?
——亦未可知。
一种,就是各家大施主,少则二三人,多则西五人,联合供奉的丛林。又清静,又便宜。大时大节,供奉祈福也有了可靠去处,生老病死,诸般仪轨法事也有人兜底。
白象寺是出了名的灵验,每逢大节日做庙会,他们家放焰口,唱“菩萨”,都是一绝,引来乌央乌央的人围观。听说几十年前还闹出过英俊和尚私奔的事。
当今白象寺主持法号长白,长相看不出年龄。领着小尼姑并小沙弥,守在门口,迎接了姐妹两个。
“阿弥陀佛,两位小施主辛苦了。老太太在东禅园安住。请两位小施主先过去歇歇。斋饭稍后奉上。”
李泽玉李泽佳跟着引路小尼姑,绕过了观音堂、药师殿、大雄宝殿、又过了一棵两人合抱粗的大菩提树,才从一处月洞门进入了东禅园。
青苔斑驳,白石为径,暮鼓从前面阵阵传来,荡起回音,惊起归巢鸟无数。
李泽玉的心也跟着沉静。
除了李母之外,单姨娘和李泽瑜也都在。
李泽佳和李泽玉进门先给李母磕头,李母很喜悦:“你们来了。来来,来坐这边。家里怎么样了?怎么都瘦得脸上肉都干了?”
李泽佳自然说:“没事,就是最近吃得少了些。自然清减了。”
李泽玉却道:“祖母,姐姐和我帮着处理家务,还得看外面的铺子,好辛苦哦。这不,瘦了,而且特别能吃。一会儿开饭的时候您别吓着。”
李母哈哈笑:“居然是这样?那行,让香积厨那边多煮些米饭。”
单姨娘站在李母身后,眼泪汪汪地盯着李泽玉。要不是咬着帕子,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李母发现了,就说:“瞧你这没出息的模样。都清修多少年了,还是尘缘未了。晚课到了,你先去做晚课吧。”
“好。”单姨娘嘴里答应着,脚下却钉牢了似的,不曾挪动半分。李泽玉就主动来到她身边,挽了她胳膊,轻声道:“姨娘先去。莫要坏了规矩。回头今晚女儿陪你睡。明天还有一整天时间,都陪着您,如何?”
单姨娘浑身剧震,就跟被雷劈了似的:“玉儿,你跟姨娘说什么?”
好吧,李泽玉瞬间懂了,自那日一别,她们就没见过面。
单姨娘,还对她停留在原身的印象里呢。
脑子里闪过一些残余画面,实在是……不大礼貌的样子。
李泽玉摇了摇头,把那些画面在自己脑子里甩掉。
在世间为人,就要往前看。
单姨娘眼泪都从眼角出来了,李泽玉拿自己帕子,给她擦了。温柔地推了她背后一把,单姨娘这才边按着眼角,边跌跌撞撞的走向经堂。
李母道:“玉儿也生性好多。真是奇怪,每一次见玉儿,都跟上次不一样,都长进一截。”
李泽玉笑眯眯道:“谢谢祖母夸我哦。”
李泽瑜小声嘀咕:“好家伙,你是半点不谦虚啊……”
李泽玉说:“我觉得祖母夸得很好啊?”
李泽瑜:“……”
“别理她。”李泽佳笑道,“这丫头是鸟出笼子,乐蒙圈了。且让她野两天。回到家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事儿堆积如山的,她就野不起来了。”
李泽瑜道:“大姐姐,家里很多事?”
李母也看向李泽佳。
李泽佳说:“也就那样呗,年末,总是忙。而且今年我们家又跟往年不一样,多了好多人来送礼。父亲和二叔忙得不行。母亲身上不太好,精力不济,我和泽玉身为女儿,就得帮着分担啦。所以趁着还没到最忙的时候,先来接了祖母回去。”
李泽瑜到底年纪小,一脸懵圈。
李母却听出门道来了,问:“家里来了好多人送礼?”
“对啊。父亲很忙。不然他说,他得亲自来接您的。”李泽佳不免为自己父亲遮掩一二。但是李母关注点不是这个,她意味深长道:“好家伙,我们侯府如今,又重新炒热起来了?看来我这张老脸还是有用的……不枉我在惠太妃面前掉那几滴眼泪!”
李母说到这里,欣慰微笑,愈发慈爱:“佳儿,你和南宁郡王那边是不是破镜重圆了?纳征过了吧?嫁妆够不够?不够的话,祖母这儿还有体己,你想要什么,只管开口。”
原来李母误会了!
她以为南宁郡王府跟侯府和好了呢!!
看着李泽佳低下头去,吱唔起来,李泽玉把心一横,道:“祖母。南宁郡王世子己经另外定了人家了,我们两家没有和好!”
过于耿首,乃至李母脸色一变。李泽瑜忙上前给她揉心口,又送了一片参片进李母嘴里。
趁此机会,李泽玉飞快地:“您别急,听我说,侯府今年结账,略有盈余——只有半成盈余,可也是盈余了。而且,我们的布行重新成了皇商,在内侍省炙手可热的。还有,我去了梅花宴,得了容梅长公主的青眼。这么一二三的加起来,大家不就都愿意跟父亲二叔来往了。”
李母疑惑:“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李泽玉挺了挺腰板,整个人昂扬无比,“我们靠自己,重新支棱起来了!”
她很自豪!
就连嘴角扬着的弧度,也充满自信!
“这样吗?”李母夸道,“那是真的很有出息了啊。”
她漫不经心地噙着饴糖,手里数着念珠,显然不大相信的。
李泽玉点头:“是的。”
李母就说:“但是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说到底了,遇到合适的,还是要上心。侯府里别的事务,现在有父母,日后有弟弟。你们虽然能干,到底日后是别家的人。”
李母说的话是对的,可是,对的也让人不舒服……李泽佳笑容尴尬:“祖母教训得是。孙女会记得得。”
她有些不安地看了李泽玉一眼,怕李泽玉会生气。
没想到李泽玉反倒淡定如常,回了个安抚的眼神给李泽佳,示意自己没有受打击。不过话再说下去,就该更尴尬了……
“有点饿了。”李泽玉欠身站起:“我去看看斋饭准备得怎么样了。从家里也带了些东西过来,给大家换换口味。”
她去了一趟香积厨,把带来的上等松蘑、新鲜人参、龙口粉丝等等,一一陈列出来。
木莲还背了一口锅:“姑娘,这口铁锅重死了,真的能煮菜吗?”
“当然可以。”
好不容易攒下的几个活钱,李泽玉就是铸了这么口铁锅。背着家里人,带了出来。环视一周,找了个手脚最麻利的厨娘,招手道:“你过来。把这些松蘑干巴菌等等泡发了,加上笋丁,有黄豆芽么?”
厨娘道:“没有。天气太冷了,发不出来。”
李泽玉道:“黄豆有么?”
“有的。”
“拿来。”
把干黄豆泡发了,用温水浸泡着,毛巾捂上,李泽玉道:“放在灶火余烬旁边,明天就有豆芽吃了。这是‘揠苗助长’的法子,不能超过明天午时,否则的话黄豆就死了。”
厨娘答应了,捧着装了豆芽的浅底盘子,小心翼翼放在土灶脚下猫窝旁。惹得盘在那儿睡觉的玳瑁猫很是不满,“喵呜”叫着,弓起腰背竖着尾巴打了个尖嘴獠牙的哈欠。
很是愧疚地看着那跑路的玳瑁猫,李泽玉继续道:“那就先红烧一个杂菌。鲜人参用来炖煮假烧鸡——用白色油纸包着看起来很像肉的就是。那是豆干做的。然后,我教你炒个菜。”
娇滴滴的侯府姑娘,对灶上灶下的功夫侃侃而谈,厨娘对她高看不己。厨娘之前从来不曾听说过有炒菜的,只以为是侯府的独门手艺。以为偷师学艺的时机到了,当即低声下气道:“请姑娘多指点?”
李泽玉把炒菜的手艺说了,不过是一些锅热倒油,贴边下调味料。还有一包冬菇粉,交给了厨娘,道:“出锅之前放这个,可以提鲜。”
这是她上辈子在某个美食家散文里看到的,然后就记住了。后来让家里的厨子复刻过,亲测有效。
厨娘听得一愣一愣的,很是没有底气:“这些技艺,听都没有听过。姑娘,这是做给老太太做的斋菜,真的可以吗?”
“老太太也是我的祖母啊。你放心好了,凡事有我担待着。”李泽玉笑得眼睛弯弯的,笑容温暖,给人带来无形中的力量。厨娘也有了勇气,“好,我尽力一试!”
于是点燃炉火,滑油润锅。
那铁锅在家里己经悄咪咪的用花生油“润”了两三回,乌黑透亮。
锅热倒油,没法放葱姜蒜,就首接滑炒新鲜冬笋片,最后加黄豆及冬菇粉的薄芡。香味窜得整个香积厨都是,引起不少人伸脑袋来看。
“好香,这是什么?”
厨娘猝不及防成了大家焦点,满脸不安,眼底却是光芒跳动雀跃,不太熟练地翻动炒菜,说:“就是普通的冬笋片并香菇片。”
“开玩笑,有那么香的味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流口水了都。”
“能尝尝咸淡不啦?”
“就是呗,尝尝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