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的水泛着油光,漂着烂菜叶和死老鼠。我蹲在码头边的垃圾堆里翻找,指甲缝里嵌着腐肉的碎屑。李大在旁边用生锈的剪刀撬一个罐头,刀刃崩了口,“靠”他骂了句,随手把罐头扔进河里。
“三儿,你看这个。”李二突然从一堆烂报纸里抽出一张黄纸,上面印着粗黑的字: “十六铺码头招工,日结现钱,管吃管住。”纸角还沾着血,像是被人从墙上硬撕下来的。李大凑过来,眯着眼看了半天,突然咧嘴一笑:“管吃管住?谁信啊!”
可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们三个己经三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昨晚李二饿得啃自己的指甲,啃到流血。 “去看看?万一是真的?”我小声地问。 李大没说话,只是把那张黄纸折好,塞进裤腰里。 招工的地方在码头西侧的破棚子里,门口站着两个穿黑褂子的男人,腰间别着短棍。我们刚走近,其中一人就抬起眼皮,冷冷地扫了我们一眼。
“干什么的?”
“来……来扛活。”李大往前站了一步,声音比平时低。
那人嗤笑一声,伸手捏了捏李大的肩膀,又掰开他的手掌看了看,最后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张嘴。
“牙口还行。”他松开手,朝棚子里喊了一声,“又来三个!”
棚子里烟雾缭绕,几个男人围着一张破木桌喝酒,桌上摆着一把算盘、一叠黄纸,还有一碗黑乎乎的印泥。坐在正中的是个精瘦老头,眼睛像刀子一样刮过来。
“多大?”
“十五。”李大撒谎。
老头冷笑,伸手拽过李大的胳膊,拇指在他手腕上一按,青筋凸起的地方立刻陷下去一块。
“十西,最多。”他松开手,从桌上抽出一张纸,“按手印。” 李大没动。
“工钱怎么算?”
老头眯起眼,旁边的黑褂子立刻抄起短棍,但老头抬手拦住了。
“一袋米,两分钱。”
“多少斤一袋?”
“两百。”
李大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两百斤?骗鬼呢!我见过码头的米袋,至少两百五!”
老头盯着他,忽然也笑了,露出一口黄黑的牙:“小子,有点意思。”
他伸手从桌下摸出一块脏兮兮的银元,啪地拍在桌上。
“先给一块定钱,干满三天,再结账。”
李大盯着那块银元,喉咙动了动。
“按手印。”老头又说了一遍。
李大伸手去蘸印泥,我猛地拽住他的袖子。 “哥……”
他甩开我的手,拇指重重按在纸上。
第二天天没亮,我们就被赶到了码头。江风刺骨,我赤脚踩在湿冷的青石板上,脚底被碎石子硌得生疼。
工头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手里拎着一根藤条,挨个抽打新来的苦力,嘴里骂骂咧咧:“站首了!没吃饭吗?!”
轮到我的时候,藤条抽在背上,火辣辣的疼。我咬住嘴唇没出声,但李二没忍住,叫了一声,工头立刻又补了两下。 鲜血瞬间流了下来,李二想哭,看着鲜血淋漓的藤条,忍住了。
“废物!”
码头边停着几艘货轮,黑压压的麻袋堆在甲板上,像一座座小山。工头指着最前面的一艘英国船:“今天搬这个!”
我们被赶到船边,悬梯又窄又陡,木板己经被踩得发亮,边角的铁钉支棱着,像野兽的獠牙。
“上去!”
我学着别人的样子,弯腰钻进船舱。里面又闷又热,霉味混着米香,呛得我咳嗽。麻袋堆得比人还高,我伸手去拽最下面的一袋,差点被重量带倒。
“两百斤?”我咬牙扛起来,肩膀立刻被压得发麻。这绝对不止两百斤!
李大在我前面,他的脚步很稳,但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像几条扭曲的蚯蚓。
悬梯摇晃得厉害,我死死抓住旁边的铁链,指尖被锈蚀的铁皮割破,血顺着铁链往下滴。
走到一半,前面突然传来一声惨叫。一个瘦小的男人脚下一滑,连人带米袋摔了下去,重重砸在码头的青石板上。米袋裂开,白花花的米洒了一地,混着血。
工头骂了一句,冲过去踹了他一脚:“装死是吧?起来!”
那人没动。
工头蹲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脸色变了变,站起身又踢了一脚:“晦气!拖走!” 两个黑褂子过来,拽着那人的脚拖走了,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我站在悬梯上,腿开始发抖。
李大回头看了我一眼,低声说:“别往下看,走!” 我颤颤巍巍的下了去,肩膀也疼痛不己,手更是。
搬完第一趟,我们被带到一间木板房前。门口摆着一台大秤,铁锈斑斑的秤砣上缠着麻绳。
工头指挥我们把米袋放上去,然后拨动秤砣。
“一百九。”他头也不抬地说。
李大猛地抬头:“不可能!这袋至少两百三!”
工头冷笑,从桌下抽出一根铁尺,啪地抽在李大手上:“你教老子看秤?”
李大没躲,血从手背渗出来。
“下一袋!”
我们搬了整整一天。到晚上结账时,工头拨着算盘,嘴里念念有词:
“十袋,一袋一百九,两分钱一斤……三八一块九,扣掉定钱一块,还剩九毛。”
他把九个铜板拍在桌上。
李大没动。
“怎么,嫌少?”
“秤不对。”李大盯着他。
工头咧嘴一笑,突然抄起铁尺砸向李大的头! 李大侧身躲开,工头扑了个空,踉跄两步,暴怒地吼了一声:“反了你了!”
旁边两个黑褂子立刻扑上来,但李大比他们快,一拳砸在工头鼻梁上,血顿时喷了出来。
场面一下子乱了。
我被撞倒在地,有人踩了我的手,疼得我眼前发黑。混乱中,李大拽起我和李二,冲出了棚子。
身后传来骂声和脚步声,但我们跑得飞快,钻进码头边的巷子里,七拐八绕,终于甩掉了他们。
我们躲在闸北的破窝棚里,喘得像三条野狗。
李二捂着肚子,脸色惨白:“哥,我们……我们怎么办?”
李大没说话,只是从裤腰里摸出那块银元,在手里掂了掂。
“明天换个码头。”
“还去?!”我瞪大眼睛。
他咧嘴一笑,眼里闪着狠光:“去,但不是去当狗。”
“那去干嘛?”
“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