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铺码头的秋雨渗进砖缝时，李三正在货栈底楼核对麻包。潮湿的霉味里突然飘来一丝铁锈味，他顺着气味找到墙角，发现半块木板在滴水——不是雨水，是暗红的血，沿着砖缝汇成细流，钻进一道几乎被蛛网封死的裂缝。
他用断指抠开木板时，腐臭味像把钝刀剜进喉咙。门后是间不足三尺高的夹墙，地面铺着碎砖，砖缝里嵌着发黑的指甲片和碎骨渣，墙角缩着个瘦小身影，背对着门，手里攥着半块绣着蛹形纹的碎布。
“有人吗？”李三的声音在发抖。
近距离一看，是朋友小顺。
男孩慢慢转头，左眼被打烂，右眼却睁得滚圆，盯着李三胸前的工牌——那是三天前李三塞给他的，说“戴上这个，搬货时没人敢打你”。此刻工牌歪在脖子上，“通”字火印烙进皮肉，焦臭味混着腐肉味，熏得人作呕，此时，李三发现小顺手掌紧握，似有什么东西被他握在手中。
夹墙深处传来水滴声，李三摸出火柴，看见墙上用指甲刻着歪扭的字：“他们把骨头磨成粉，掺在米里……”最后几个字被血泡开，辨认不清。
货栈顶的汽笛突然响起，惊飞了梁上的老鼠。李三把男孩的尸体抱出货栈时，撞见工头正拎着铁尺往仓库走，后者瞥了眼男孩颈间的工牌，冷笑：“死了正好，省得浪费老子的黑膏。”
“黑膏？”李三的声音发紧。
工头吐了口痰，痰里带着黑色絮状物：“九爷新弄的补药，喝了干活有力气。”他用铁尺敲了敲李三的胸口，“你那痨病鬼兄弟，今早在厕所吐了黑血，工房的弟兄们正灌他喝呢。”
李三冲进工房时，李二正蜷缩在草席上，嘴角淌着黑褐色的涎水，瘦得皮包骨的手在空中乱抓，指甲缝里全是油光——和小顺夹墙里的指甲一模一样。旁边的苦力们攥着空碗，碗底沾着黑色膏体，气味和俄国货轮底舱的腐臭如出一辙。
“他咳血……你们灌他这个？”李三的声音在抖。
“管事的说，”苦力老吴别过脸，“喝了黑膏就不咳了，上个月老黄喝了，力气大得能扛三袋米……”他突然噤声，因为李三正盯着他手腕上的红痕——那是老黄“失踪”前，被工头用铁尺抽出来的。
李二的抽搐突然加剧，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声响，瘦骨嶙峋的脊背弓成虾米，露出背上新烙的“丙”字火印——这是青帮给体弱苦力的标记，意味着“随时可损耗”。李三想起小顺夹墙里的碎骨渣，突然意识到，老黄所谓的“力气大”，不过是回光返照，而他的骨头，此刻正混在米里，被他们吞进肚里。
“三哥……”李二突然抓住他的手，断指处的疤痕硌得李三掌心发疼，“我看见小顺了，他在码头上跑，手里攥着平安符，可他的手指……”
话音未落，李二的身体猛地绷紧，黑血从七窍涌出，滴在草席上，把“丙”字火印染成暗紫。李三抱着逐渐冰冷的尸体，听见工头在门口骂骂咧咧：“晦气，又损耗一个，今晚扛不动米的，都去喝黑膏！”
夜雨在货栈顶敲打时，李三独自坐在小顺的夹墙里，借着火柴的光，数着墙上的蛹形纹。十九个，和账本上的“损耗”数字一模一样。他摸出小顺的平安符。
夹墙深处的水滴声突然变急，李三这才发现，墙角有块松动的砖，抠开后露出个布袋，里面装着半本账册，纸页上用蝇头小楷记着：“小顺，十岁，断指二两，骨粉三钱，掺入第三号麻包……”
账册最后一页，每个点都是个名字——老黄、老幺、李二。他们的名都被划去。李三盯着自己的名，突然明白，在青帮的账本里，他们从来不是人，而是可以磨成粉、掺进米、记在“损耗”栏里的数字。
他把账册塞进怀里，摸了摸小顺冰冷的手指，突然发现男孩的小指留着半寸长的指甲，尖得能刻字——和他在夹墙里看见的字迹一模一样。原来每个被“损耗”的苦力，都会在临死前，用最后的力气，在黑暗里刻下自己的名字。
货栈顶的汽笛再次响起，这次没有惊飞老鼠，却惊醒了李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