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刚划亮火柴,夹墙里突然窜出个人影。他下意识挥出藏在袖口的碎瓷片,却被对方用铁尺打飞,瓷片“当啷”砸在砖墙上。黑暗里,老周的声音像块浸了水的破布:“找死啊?工头今晚查岗,你蹲这儿翻账本?”
李三一抬头,是老周。
老周常年佝偻着背,像棵被江风吹歪的老柳树,五十岁上下的年纪,脸色却比码头上的积雪还要苍白,颧骨凸得能刮下一层青灰,唯有一双眼睛藏在稀疏的眉骨下,浑浊里泛着精光,像淬了火的钢针,不经意扫过账本时,能让人心头一跳。他总穿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袖口磨得透亮,常年沾着点米糠和旱烟末,咳嗽起来时背弓成虾米,他的手背上布满冻疮裂痕,骨节突出得像码头的铁锚
此刻,李三心脏狂跳,老周的身影挡住了门外的唯一的光束,矮小他现在仿佛如此可怕,火柴光映出老周袖口沾的碎骨头渣,和老二尸体边的一模一样。李三后背抵着墙,断指在裤腰处硌得发疼——他认得这铁尺,三天前工头就是用这玩意儿砸断了老二的手指,“你想告九爷?”李三摸向另一片藏在袖管的碎瓷,没有犹豫手拿碎瓷,划向他,老周反应过来躲了过去,一脚踩到他的手,老周蹲下身,铁尺尖戳了戳账本上“李二”的名字:“告?九爷的账本比他的黑膏还毒。”老周掀开袖口,三道血痕下泛着青黑,“看见没?喝了黑膏就这德行,先让你咳嗽带血,再让你爬不动,最后拖去锅炉间——磨成粉掺米里卖。”
李三的喉结滚动,想起老二临死前吐的黑血,和老周袖口的颜色一模一样。老周突然把铁尺往地上一扔,从怀里掏出半块硬饼:“接着,你藏在草席下的粢饭糕,我替你留着。”饼角缺了口,正是三天前他掰给老二的那半块。
“九爷为啥给咱们喝黑膏?”李三捏紧饼,饼渣掉在账本上。老周冷笑一声:“装好人呗!说喝了治咳嗽,其实是往里面掺鸦片渣子,让你先上瘾,再咳得没力气干活,最后‘损耗’了——连骨头都能卖钱。”他用铁尺敲了敲账本,“你哥李大的名字,就在下一页呢,写着‘待损’。”
李三盯着老周袖口的骨渣,想起上个月老黄“失踪”前,也曾偷偷塞给他半块饼。他攥紧账本,断指在封皮上硌出红印:“你咋知道这些?”老周站起身,暗门漏进一丝月光,照亮他后背被鞭子抽烂的衣裳:“我替九爷收了三年‘损耗’,首到看见小顺的断指掉进锅炉——”他没说完,突然把铁尺塞进李三手里,“拿着,防身。工头来了别慌,就说拉肚子。”
暗门“吱呀”合拢时,李三听见老周的脚步声混着雨声走远。他摸了摸账本上“李大”的名字,旁边果然新写了“待损”二字。货栈顶的汽笛突然响起,惊得砖灰簌簌掉落,他才发现手里的硬饼还带着体温——老周刚才攥着饼的手,比老二临终时还凉。
原来九爷的黑膏不是药,是根绳子,勒着每个苦力往死里拖。李三把账本塞进裤腰,断指抵着铁尺的钝刃,突然明白老周没说的话:他们不是账本上的“损耗”,是码头上的活人,是该让九爷听见骨头响的活人。
更夫的梆子声近了,李三吹灭火柴,夹墙陷入黑暗。他摸着砖墙上不知谁刻的歪扭划痕,突然觉得那不是花纹,是个“工”字,是他们这些苦力的骨头拼成的字——总有一天,这字会砸在九爷的算盘上,让他算错最后一笔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