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李三掀开老周工棚的破布门帘,煤油灯的昏黄光晕里,老周正往脚踝的伤口上撒草灰,脚边搪瓷碗里泡着半截发黑的绷带。帆布棚顶漏下的雨点砸在铁皮桶上,衬得他弯腰的背影更像截枯木。
“你昨儿在夹墙为啥不喊人?”李三反手扣紧门帘,断指在裤腰处蹭到账本的棱角。老周没抬头,往伤口按了把草灰:“喊了,咱俩都得喂江鱼。九爷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看见账本的,活不过当晚。”他指了指墙角摞着的空米袋,“上个月老黄嘴贱问了句黑膏咋这么腥,结果第二天夜里就不小心掉江里了,连个尸体都找不着咯,可他真的是不小心掉了下去?哈哈,可是我和老黄那么熟,他怕水,很少去水边,当晚还一块走,怎么可能去江边。”
李三盯着老周脚踝那道深可见骨的疤,疤口翻着青白的肉,像被刀生生剜掉块肉。老周突然从破棉被里摸出个油纸包,抖出半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歪歪扭扭画着码头巷道:“九爷的黑膏根本不是药,是把烂米、煤渣、鸦片渣,还有……”他声音顿了顿,“还有咱们弟兄的骨头磨成粉熬的。”
“骨头?”李三喉结滚动,想起老二临终时吐的黑血,混着细白的渣子。老周冷笑一声,用铁尺敲了敲油纸图上的“锅炉间”:“先灌黑膏把人熬得爬不动,再拖去后巷,一棒子敲晕扔船上。”他指尖划过图上的虚线,“义泰兴码头砸骨头——细粉掺米卖给俄国人,粗渣子再熬黑膏,骗新来的苦力说‘喝了长力气’。”
更夫的梆子声从远处飘来,老周往铁尺上呵了口气,刃口映出他浑浊的眼睛:“你哥李大的名字,就在账本‘待损’栏第三页。九爷算准了,等新苦力熬成老苦力,旧的就该喂江鱼,连工钱都省了。”他突然把铁尺塞进李三手里,尺柄缠着半截烂布,“明晚戌时,工头去香堂给九爷磕头,账房没人。你拿这个撬抽屉——”
“你咋知道这些?”李三攥紧铁尺,断指磨得发疼。老周掀开衣襟,胸口三道鞭痕横过肋骨,最底下一道新伤还渗着血:“老子替九爷干了五年‘收尸’的活,首到上个月看见他把小顺的尸体往江里扔——那孩子才十三岁,兜里还揣着半块没吃完的粢饭糕。”他声音发哑,“从那以后,老子就把每天的‘损耗’记在这铁尺上。
铁尺刃口上果然刻着细密的横道,数到第二十七道时,李三看见横道旁刻着个歪扭的“李”字。老周摸了摸那些刻痕:“第二十七个,就是你弟李二。”
货栈顶的汽笛突然炸响,惊得棚顶铁皮哗哗作响。老周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半张盖着红印的纸:“这是九爷卖给俄国人骨粉的收条,陈探长的印章还在上面。明晚子时,俄国货轮靠岸,你把收条和账本塞进驾驶室,他们最恨人骨掺米,能拆了九爷的货栈。”
李三捏着布包,突然想起白天在锅炉房看见的场景:疤脸汉子用铁尺砸骨头,白花花的渣子落进木桶,混着煤渣的臭味熏得人作呕。他抬头望向老周,对方正用绷带缠住脚踝,背影像座随时会倒的破墙:“你为啥帮我?”
老周系紧绷带,抬头时眼里泛着水光:“老子老婆孩子五年前落了江,九爷说他们是‘损耗’——现在轮到咱们这些老苦力了,不拼一把,早晚喂鱼。”他指了指棚外的江面,“江里的水早被骨头泡咸了,咱们这些人,要么一起把九爷的船砸沉,要么一起喂他的黑膏锅。”
更夫的梆子声近了,李三揣好铁尺和布包,掀开帘子时,老周突然塞给他半块硬饼:“拿着,顶饿。”饼角缺了口,像是被人狠狠咬过——和老二临死前攥着的那块一模一样。
夜风吹得工棚帆布哗哗响,李三摸着怀里的账本,断指抵着老周铁尺的钝刃,突然明白:在九爷眼里,他们不是活人,是会喘气的骨头,是该扔进江里的“损耗”。但老周在铁尺上刻的横道、藏的收条、还有脚踝的伤,都在告诉李三——骨头堆里,总得有人站起来,让九爷听见骨头碰撞的响。
货栈的灯火在江面投下暗沉沉的影子,李三望向老周工棚的方向,煤油灯的光忽明忽暗,像颗随时会灭的火星。但他知道,只要这火星还在,码头上的苦力们,就不会永远是江里泡着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