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伯没有打开罐子。
他只是抱着陶罐,走到门口,背对着韩旭,面朝着门外那片被灰雾笼罩的、死寂的山林。
他佝偻的背影在门口形成一道孤绝的剪影。
然后,他开始了低语。
那不是韩旭熟悉的、教授他“水”、“火”、“石”时那种简单短促的音节,也不是他模仿鸟叫时发出的无意义声音。
这是一种极其低沉、极其沙哑的吟诵,音调古怪而扭曲,带着一种原始的韵律感。
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干裂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充满了痛苦、敬畏,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抚?
韩旭听不懂一个字,但那吟诵声本身就像冰冷的蛇,缠绕上他的神经。
他能感觉到空气中有某种无形的、沉重的东西在流动,伴随着葛伯的吟诵而微微震颤。
火塘里微弱的火光似乎也受到了影响,摇曳得更厉害,在墙壁上投下扭曲跳动的影子。
吟诵声持续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葛伯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沙哑,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疲惫的叹息。
他抱着陶罐,在门口伫立良久,才缓缓转过身。
当葛伯的目光再次落在韩旭身上时,韩旭浑身一凛。
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浑浊麻木,也不是刚才的疯狂绝望,而是一种……冰冷的审视。
像猎人在评估一件猎物,像祭司在审视一个祭品。
那目光深处,带着一丝难以消解的惊悸,还有一种沉重的、被强行压下的愤怒。
葛伯抱着陶罐,一步一步走向韩旭。
每一步都像踩在韩旭紧绷的神经上。
最终,他在韩旭面前停下,距离近得韩旭能闻到他身上泥土、草药和汗水的混合气味,能看清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眼中冰冷的血丝。
老人没有说话。
他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眼睛死死盯着韩旭,然后,极其缓慢地,将抱着陶罐的手抬到韩旭眼前。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陶罐,又猛地指向韩旭的嘴,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带着强烈警告意味的喉音。
那意思再清楚不过:闭嘴!永远不要再发出那个声音!否则,后果……
葛伯没有说出后果是什么,也不需要说。
他眼中冰冷的审视,怀中那个装着未知“毒物”的陶罐,以及刚才那场因一个音节引发的恐怖崩溃,就是最清晰的答案。
韩旭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冻僵了。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陶罐,看着葛伯眼中那不容置疑的警告,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这个动作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葛伯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在确认他眼中的服从。
终于,那冰冷的审视稍稍缓和了一丝,但那份沉重的惊悸和疏离感却更深地刻在了浑浊的眼底。
他抱着陶罐,转身,极其珍重地将它放回墙角原来的位置,仿佛那是一件需要供奉的神器。
做完这一切,葛伯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佝偻着背,缓缓走到屋角的草堆旁,蜷缩着躺下,背对着韩旭和屋内的一切,包括墙上那面青铜面具。
很快,一种刻意压抑的、带着痛苦余韵的细微鼾声响起,但韩旭知道,老人绝对没有睡着。
韩旭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茅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火塘的光摇曳着,照亮墙上的青铜面具,也照亮了他苍白如纸的脸。
“毒”……
那个将他带来此地的梦魇,在这个世界,也是“毒”。
是连名字都不能提及的、会招致灭顶之灾的剧毒。
而他,韩旭,就是那个无意间携带了“毒源”的人。
活下去的目标,从未如此刻般清晰,也从未如此刻般艰难和……绝望。
他不仅要对抗饥饿、伤痛、蛮荒的野兽和诡异的植物,更要对抗自己记忆中那扇“毒”所代表的、深植于这个世界的禁忌力量。
更要时刻警惕自己喉咙里可能不受控制滑出的、那个致命的音节。
他缓缓走到火塘边,离那个灰白药粉罐远远的,离墙上那面狞厉的青铜面具远远的。
他蜷缩在冰冷的土地上,背对着葛伯,也背对着那面面具。
黑暗和寂静重新笼罩。
但这一次,韩旭知道,真正的恐怖,并非来自屋外未知的嚎叫和窣窣声,而是来自他自己,来自他脑中那扇旋转着符文的“毒”,来自那个己被他知晓、却再也不敢发出的音节。
那个类似埃博拉病毒的符咒己经印入韩旭的脑子里,再也无法抹去。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保持……沉默。
在这个名为“大州”的世界里,无知或许才是唯一的护身符。
或许而他所携带的“知识”,本身就是最致命的“毒”。
冰冷的沉默如同实质的苔藓,在茅屋内疯狂滋长。
韩旭蜷缩在火塘边,离那灰白药粉罐和青铜面具远远的,背脊紧贴着冰冷的土墙,试图汲取一点虚假的安全感。
葛伯压抑的、带着痛苦余韵的“鼾声”在不远处起伏,像一种无言的控诉。
“毒……”
那个音节,那个刻痕,那扇旋转着符文……它们不再是模糊的记忆碎片。
在岩石刻痕亮起幽光、葛伯崩溃嘶吼的瞬间,它们仿佛被某种力量强行焊接、烙印,深深刺入了韩旭意识的底层。
如同用户所言,它不再是一个概念,而是一个类似埃博拉病毒的符咒——一种活性的、具有污染性的、无法剥离的认知毒素。
他紧闭双眼,试图驱散那狞厉的青铜面具和刻痕的影像。
但没用。
它们顽固地盘踞在意识的暗影里,带着冰冷的质感。
更可怕的是,那个音节——“毒”——像一颗滚烫的铅丸,沉甸甸地卡在他的喉咙深处。
他感到一种生理性的冲动,一种不受控制的痉挛,想要张开嘴,让那个致命的音节冲口而出。
仿佛不把它吐出来,它就会在体内膨胀、腐蚀、最终将他从内部炸裂。
“不……” 韩旭死死咬住下唇,牙齿深陷进皮肉,血腥味在口中弥漫。他用尽全身的意志力,将那可怕的冲动死死压住,喉咙肌肉绷紧到极限,发出无声的、痛苦的呜咽。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兽皮衣服,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他不敢呼吸,生怕一次喘息就会带出那个禁忌的音节。
活下去的第一步,是彻底的缄默。像一个真正的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