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旭是被喉咙里刀割般的剧痛生生拽回意识的。
比上次更甚,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烧红的沙砾。
他艰难地睁开眼,依旧是那令人窒息的茅草屋顶,尘埃在稀疏的光柱里不知疲倦地舞动。
空气里的腐木味似乎更浓了,混杂着一股新鲜草药的苦涩。
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连转动眼珠都费劲。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粗糙的麻布床单摩擦着皮肤,带来一丝真实的刺痛感。
“不是梦”。那个念头再次冰冷地砸进脑海:自杀了,没死成,掉进了这个叫“大州”的鬼地方。
“咳…咳咳…” 无法抑制的咳嗽牵动了全身,他蜷缩起来,像只受伤的虾米,额角渗出冷汗。咳嗽声引来了门外的动静。
吱呀——
还是那个佝偻的身影,逆着光,像一尊移动的枯木雕塑。
老人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陶碗,碗沿依旧带着污渍,但里面的液体颜色更深,气味也更冲。
“莫乱动,魂儿刚稳当些。”老人的声音嘶哑,比之前更显疲惫。
他凑近,浑浊的眼睛仔细打量着韩旭的脸色,枯枝般的手指又探向他的额头。
“烧退了点…山魈的爪子,没那么容易松口。”他嘀咕着,语气里带着一种韩旭无法理解的笃定和忧虑。看来,“山魈夺魂”的诊断在他心里坐实了。
韩旭张了张嘴,喉咙里只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他想问时间,问日期,问这里到底离文明有多远…但最终,所有的问题都堵在灼痛的咽喉里,毕竟都听不太懂老人究竟在说什么。
老人似乎误解了他的沉默,将那碗气味刺鼻的药汁递到他嘴边。“喝了,固魂的。”
碗里的液体黑黢黢的,漂浮着几片难以辨认的根茎,散发着一股泥土和铁锈混合的味道。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抗拒。韩旭屏住呼吸,小口啜饮。
药汁滚烫,味道难以形容的苦涩和腥臊,滑过喉咙时带来一阵剧烈的痉挛,差点让他吐出来。
但他强忍着,硬是灌了下去。一股暖流,或者说是一种怪异的灼烧感,顺着食道蔓延开,暂时压下了喉咙的剧痛,却让胃里翻江倒海。
老人看着他喝完,沟壑纵横的脸上似乎放松了一瞬。他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藤杖靠在腿边,目光投向门外连绵的、被日光勾勒出模糊轮廓的山影。
“外乡人…”老人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倒在那瘴气林子边上,只剩一口气了。老朽采药路过,也是你命不该绝。”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转向韩旭,带着探究,“真…一点前尘往事都记不得了?打哪来?姓甚名谁?”
韩旭的心脏猛地一缩。来了。他摇摇头,指着自己耳朵,然后垂下眼帘,避开老人的目光,努力模仿着茫然和痛苦,缓缓摇头,喉咙里挤出沙哑的气音:“…不…记得…头疼…” 装失忆。这是他目前唯一能选择的保护壳。
老人盯着他看了许久,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首抵灵魂深处。就在韩旭以为要被拆穿时,老人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怜悯、无奈,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也罢,忘了…也好。”老人喃喃道,像是在对韩旭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大州…记着太多,是苦……不过这话说的怎么听不懂呢?是哪里的方言?。” 他摇着头想了一会,不再追问,只是默默收拾起药碗。
韩旭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冷汗却浸透了后背的粗麻布。
他躺在硬板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茅草屋顶的缝隙。
外面传来几声短促而怪异的鸟叫,不同于他记忆中的任何鸟类。
自杀带来的虚无感尚未散去,新的、更具体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心头。
在这片名为“大州”的陌生土地上,他失去了名字,失去了过往,只剩下这具伤痕累累的躯壳和一个必须活下去的、荒诞的理由。
未来像门外被山峦遮蔽的天空,沉重而晦暗不明。
他需要恢复力气,需要了解这个世界,需要知道…自己究竟能在这异常的世界活多久?
时间在茅草屋的光影移动中变得粘稠而模糊。
韩旭像一株被移栽到异星的植物,艰难地适应着“大州”的水土。
喉咙的剧痛在老人那些古怪药汁的压制下,终于从烧红的刀刃变成了钝锉的磨石。
他能发出嘶哑的气音了,虽然每一个音节都牵扯着深处未愈的伤。
身体依旧虚弱,但至少能撑着床沿,在老人搀扶下坐起身,看清这间囚笼般的避难所。
老人自称“葛伯”,话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地忙碌。
韩旭成了他沉默的观察者。
葛伯的生活如同古老的钟摆,规律得近乎刻板。
天蒙蒙亮便起身,裹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麻布袍,背上一个用兽皮和藤条编成的背篓,拎起那根磨得发亮的藤杖,消失在门外被晨雾笼罩的山径里。
回来时,背篓里总是塞满各种奇形怪状的植物根茎、颜色诡异的菌菇,或是带着泥土腥气的块茎。
韩旭注意到,葛伯每次归来,裤脚都沾着湿冷的露水和暗红的泥点,有时麻布上还会挂破几道口子,边缘带着可疑的、像是被什么细小利齿啃噬过的痕迹。
熬药是葛伯最专注的仪式。
墙角那个三足陶罐下,火焰终日不熄,很是神奇。
葛伯佝偻着背,用一把磨得锋利的石刀仔细处理采回的药材,或剁碎,或切片,或挤出浑浊的汁液。
那些药材投入陶罐,在咕嘟作响的沸水中翻滚,散发出复杂到令人窒息的气味——有时是浓烈如血的腥甜,有时是呛人的辛辣,有时则是腐败树叶般的苦涩。
葛伯会守着火候,浑浊的眼睛盯着翻滚的药汁,口中念念有词,像在进行某种与神灵或山魈的沟通。
熬好的药汁被小心地倾入另一个缺口的陶碗,颜色从墨黑到诡异的紫红不等,然后被递到韩旭面前。
韩旭早己学会屏息、仰头、灌下,任由那股灼烧感在体内肆虐,只为了换取片刻的安宁和逐渐恢复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