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芯结着豆大的灯花,在苏砚指节上烫出个小红点。
他盯着账本上那个“林”字,喉结动了动——前世读《旧唐书》时,只觉得李林甫的“口蜜腹剑”是史书上的西个字,此刻墨痕浸着油光,倒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后颈发紧。
“天宝三载冬,华清宫增建飞霜殿,用西域琉璃瓦二十箱。”他对着账本上“七月初七收贺礼八百两”的批注喃喃,手指无意识着腰间玉牌——那是祖父临终前塞给他的,说是前隋旧物,此刻触手生温,倒像在替他数心跳。
窗外老槐树的影子爬过案几,在“上供”二字上裂成碎片。
苏砚突然把账本往怀里一揣,从床底摸出个布包——里面是他替绣坊老妇人写状纸赚的散银,还有半块从赌坊顺来的蜜饯,早被压得黏成一团。
“得找小翠问问。”他对着铜镜理了理皱巴巴的青衫,指尖顿在眉骨处——前日在赌坊算赌债时,那端茶的小侍女总往马胖子的地窖方向瞄,茶盏里的水泼了三次,第三次溅在他鞋面上时,她慌慌张张道歉,袖口里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绳,和前日在街角看到的卖花阿婆手腕上的一模一样。
长安西市的灯火还没全亮,赌坊的朱漆门己经挂起两盏气死风灯。
苏砚跨进门时,骰子声混着胡琴调儿撞进耳朵,账房先生正扒拉算盘,见了他眼皮都没抬:“苏公子今日手气好?”
“手气好不好,得问小翠姑娘。”苏砚往柜台前一倚,余光瞥见后堂布帘动了动——小翠的蓝布裙角闪了闪,又缩了回去。
他提高声音:“前日算错的那笔账,还得劳烦小翠姑娘再对一遍,马老板不是说‘童叟无欺’么?”
布帘“刷”地被掀开。
小翠攥着抹布,指节发白:“苏公子跟我来。”她的声音比前日更轻,像被风吹散的柳絮,转身时发间的木簪碰在门框上,“咔”地断成两截。
后堂堆满酒坛,霉味混着脂粉气呛得人睁不开眼。
小翠把抹布往酒坛上一扔,突然跪了下去:“苏公子,求您别查了!前日您撬账房锁时,我替您望风,马老板的狗腿子阿三看见我往账房跑,今早拿烙铁烫了我手背——”她卷起袖子,腕子上一道红里透紫的伤痕,像条狰狞的蜈蚣。
苏砚蹲下去,指尖在伤痕上方停了停,没敢碰:“你怕什么?”
“我不怕疼!”小翠突然拔高声音,又慌忙捂住嘴,“我阿爹欠了马老板的债,利滚利滚成三十两,上个月被扔到护城河里……”她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可马老板说,要是我敢多嘴,就把我阿娘卖到平康坊最里头的小院子,那里的姑娘……”
酒坛后传来老鼠啃木头的声响。
苏砚摸出怀里的蜜饯,剥了糖纸塞进她手里:“你阿娘在崇仁坊卖花?昨日我见她蹲在墙根儿,筐里的茉莉都蔫了。”
小翠猛地抬头,眼眶红得像浸了血:“您……您怎么知道?”
“因为有人要灭口。”苏砚把账本拍在酒坛上,“马胖子地窖里的三十箱琉璃,本该是二十箱进华清宫,剩下十箱呢?换了钱填李林甫的私库?还是买通御史台压下那些被高利贷逼死的案子?”他指腹敲了敲账本上的“林”字,“你阿爹的债,本利加起来最多十二两,马胖子算成三十两——他要的不是钱,是人命,是让所有知道他秘密的人都变成护城河的鱼食。”
小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突然站起来,把酒坛往旁边一推,青砖地上露出个巴掌大的洞,里面塞着卷破布。
展开来,是一叠按了血手印的借据,最上面那张的名字是“王铁柱”——前日苏砚在街头见过,那汉子抱着生病的小女儿跪了半日,求马胖子宽限三日,被打得爬不起来。
“上个月十五,王大叔还我阿爹欠他的五文钱,说‘等我女儿病好了,咱们去衙门告’……”小翠的声音在发抖,“第二日,他女儿的药罐就碎在巷口,他蹲在地上捡药渣,被阿三的马踩断了手。”
苏砚把借据收进怀里,抬头时正看见小翠盯着他腰间的玉牌。
“这是前隋的东西。”他说,“我祖父说,隋朝灭亡时,有个小吏藏了半本账册,记着权贵们贪的粮,后来那小吏被砍了头,账册却被塞进城墙砖缝里,西十年后被挖出来,砍了三个大官的头。”
小翠的眼睛亮了亮,又暗下去:“可现在是李唐……”
“李唐的官,也得讲理。”苏砚把碎成两截的木簪捡起来,“明日我让人送支新簪子来,要玳瑁的,配你这蓝裙子。”
离开赌坊时,暮色正往灯笼里灌。
苏砚拐进条窄巷,摸出怀里的借据,借着酒肆的光数了数——十七张,每张的利息都写着“月利三分”,可底下的小字全被涂了,换成“月利十分”。
他把借据塞进贴身衣袋,刚要走,肩膀被人拍了拍。
“苏公子好兴致。”裴昭的声音像浸了雪水的玉,他转头,正见她立在阴影里,月白襦裙沾着槐花香,“马胖子的赌坊,你倒是熟门熟路。”
“裴娘子不也常来西市?”苏砚笑,“前日在崇仁坊,我见你买了两匹蜀锦,说是要给府里的老夫人做寿衣——可老夫人上月刚过了八十大寿,您买的那匹锦,是波斯商人新到的,绣着并蒂莲。”
裴昭的眉梢挑了挑,袖中玉扳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所以苏公子今夜来赌坊,是为了那十七张血手印借据,还是为了地窖里的琉璃?”她从怀里摸出个檀木匣,“这是马胖子去年冬天的货单,从敦煌到长安,三十箱琉璃,二十箱入了少府监,剩下十箱……”她打开匣子,里面躺着块琉璃瓦,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和华清宫飞霜殿的瓦,纹路不一样。”
苏砚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想起前世在博物馆见过的唐代琉璃瓦,讲解员说“这是皇家特供,民间绝无仅有”,可此刻裴昭手里的这块,边缘带着细不可察的刻痕——是工匠偷偷做的记号。
“裴娘子的情报网,比我想象的广。”他说。
“广有什么用?”裴昭把琉璃瓦塞回匣里,“李林甫的人盯着每一条能通到御史台的路,我前日派去查账的人,今早被发现在章台柳下,怀里塞着半块带血的琉璃。”她转身要走,又停住,“你住的院子,我派了两个护院,明日会穿成卖菜的,别赶他们走。”
“裴娘子这是……”
“我阿娘说,和聪明人共事,得先保他的命。”裴昭的背影融进夜色里,只余一句飘过来,“那十七张借据,明日辰时送到崇仁坊西头的茶棚,我让人在第三张桌子底下留了个铜盒,钥匙在你腰间的玉牌里。”
苏砚摸向玉牌,果然摸到个凸起——是钥匙的形状。
他正愣着,肩头被人撞了撞。
回头看,是个戴斗笠的汉子,往他怀里塞了封信,压低声音:“马老板请苏公子看信,明日卯时前若不在账本上按手印,崇仁坊卖花的老妇人……”
话音未落,汉子己消失在巷口。
苏砚展开信,上面是血写的八个字:“多管闲事,血溅五步。”
他捏着信纸的手微微发抖,却突然笑出声。
月光漫过他肩头,把影子拉得老长,像根戳向黑暗的剑。
“卯时?”他对着月亮喃喃,“那便寅时动手吧。”
老槐树的叶子沙沙响着,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苏砚摸出怀里的借据,又摸出裴昭给的琉璃瓦。
两者相碰,发出清越的响,像某种暗号,在黎明前的暗夜里,轻轻叩开了一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