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粘稠、带着令人作呕的腐烂恶臭的污水,瞬间没过了刘玉燕的口鼻!她猝不及防,猛地呛入一大口,那混合着粪便、淤泥和不知名腐烂物的腥臊液体首冲喉管和肺腑!剧烈的窒息感和恶心感让她眼前一黑,几乎瞬间失去意识!
“唔……咕噜噜……”
她拼命挣扎,手脚在浑浊污秽的暗渠中胡乱划动,溅起大片恶臭的水花。冰冷的污水如同无数条毒蛇,疯狂地钻进她破烂的衣衫,缠绕着她的身体,汲取着她仅存的热量。右肩被鲁大临死反扑砍出的伤口,被这污浊冰冷的液体浸泡,如同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剧痛钻心!
更要命的是,就在她上方,头顶那沉重的青石板盖子,被几个契丹兵用长矛疯狂地撬动着!每一次撬动,都伴随着刺耳的刮擦声和石板与边缘缝隙摩擦溅起的浑浊水花!缝隙透入的光线忽明忽暗,如同地狱之门在开合!
“下面!下面有动静!是个娘们!”
“别让她跑了!撬开!快撬开!”
契丹兵兴奋而粗野的吼叫声,伴随着石板被撬动发出的“嘎吱”呻吟,如同催命的魔音,狠狠敲打在刘玉燕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不能死!绝不能死在这里!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被活活憋死在这肮脏的粪水里!
复仇!杜重威!冯道!还有那些害死父亲的刽子手!他们还没死!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混合着滔天恨意和求生本能的蛮力,猛地从刘玉燕几乎冻僵的身体里爆发出来!她不再试图浮出水面换气——那只会暴露位置!她猛地一蹬脚下滑腻的渠底淤泥,身体如同离弦之箭,朝着暗渠深处、水流更加湍急、更加黑暗的方向,拼命潜游而去!
冰冷的污水刺激着伤口,呛入肺腑的污秽让她胸腔如同火烧!每一次划水都牵动着右肩撕裂般的剧痛!但她不管不顾,只凭着那股刻骨的恨意支撑着,像一条濒死的鱼,在粘稠的黑暗中奋力穿行!身后石板被撬开的“轰隆”声和契丹兵失望的咒骂声,迅速被水流声和黑暗吞没。
不知潜游了多久,肺里的空气几乎耗尽,眼前阵阵发黑。她终于挣扎着在一个水流稍缓的拐角处猛地探出头!
“咳咳咳……呕——!”
她剧烈地咳嗽着,大口大口地呕吐着腥臭的污水和胃液,身体因寒冷和窒息而剧烈颤抖。她靠在冰冷滑腻的渠壁上,贪婪地喘息着污浊的空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烈的腐烂气味。
暂时安全了。
但危险并未远离。暗渠上方,整座邺都城仿佛都在燃烧、在沸腾!喊杀声、兵器碰撞声、临死的惨嚎声、房屋倒塌的轰鸣声,如同潮水般从西面八方涌来,透过渠壁的缝隙,沉闷地冲击着她的耳膜!地面在微微震动,那是千军万马在奔踏!是这座城池在垂死挣扎!
突然!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就在头顶炸开!巨大的冲击波震得暗渠顶壁的淤泥簌簌落下!刘玉燕甚至感觉脚下的污水都猛地一荡!紧接着,是更加狂暴、更加混乱的喊杀声如同海啸般爆发!
“城破了!东门破了!”
“成德军杀进来啦!快跑啊!”
“杀!杀光杜贼的狗!”
城破了?!刘玉燕的心脏猛地一缩!是大哥!一定是大哥的河东军和联军攻破了邺都!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和激动瞬间冲上她的头顶,压过了寒冷和伤痛!大哥来了!杜重威的死期到了!
她必须出去!必须亲眼看着杜重威授首!必须……亲手为父亲,为死去的家人,为这乱世中所有枉死的冤魂,讨还血债!
求生的欲望和复仇的火焰,在这一刻燃烧到了极致!刘玉燕咬紧牙关,强忍着伤口撕裂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顺着暗渠水流的方向,手脚并用,在齐腰深的污水中艰难跋涉。她摸索着渠壁,寻找着任何可能的出口——泄水口、破损的栅栏、甚至……狗洞!
污水越来越深,水流越来越急。前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汇流口,几条暗渠的水流在此汇聚,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漩涡边缘的水流冲击着渠壁,发出哗哗的声响。
就在漩涡边缘的淤泥里,一点微弱的、与周围污黑环境格格不入的金属反光,猛地刺入了刘玉燕的眼帘!
那是什么?
她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忍着恶臭和冰冷,伸手向那片淤泥摸去。
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带着熟悉弧度的物体!她用力一拔!
哗啦!
一柄短剑破开淤泥,露出了它的真容!
剑鞘是朴素的鲨鱼皮,早己被污水浸透,染成了暗褐色,甚至沾满了滑腻的淤泥。但剑柄的形状,剑格处那熟悉的磨损痕迹,尤其是靠近剑柄处,那两个即使被污泥覆盖、依旧能触摸到深深凹痕的小字……
“诛杜”!
是父亲刘弘毅的遗剑!是她在法场夺回、又在洛阳鬼市用它手刃仇人后,被周肃手下追杀时,不慎落入水渠的那柄剑!
它竟然在这里!在这肮脏污秽、如同地狱之口的暗渠汇流处,被她重新找到了!
刘玉燕浑身剧震!冰冷的污水似乎瞬间失去了寒意!她死死攥着剑柄,仿佛握住了父亲冰冷的手,握住了那个血染法场、死不瞑目的不屈英魂!所有的委屈、痛苦、恐惧,在这一刻被这柄失而复得的剑,化作了更加汹涌、更加冰冷的复仇怒焰!
“爹……”她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嘶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她将短剑紧紧抱在胸前,冰冷的金属紧贴着同样冰冷的心口,传递着一种跨越生死的沉重力量。
就在这时!
“轰隆!哗啦——!”
前方不远处的暗渠顶壁,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一块巨大的、被城外投石机抛入城内、砸穿了某处房顶和地面的巨石,连带崩碎的砖石泥土,如同天罚般轰然塌陷下来!正正砸在刘玉燕前方几丈远的汇流口处!
浑浊的污水瞬间被激起滔天巨浪!巨大的石块和泥土堵塞了大半个河道!水流被强行改变方向,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上涨!瞬间就漫过了刘玉燕的胸口,朝着她的脖颈淹来!
出口!唯一的出口被堵死了!
刘玉燕看着前方那如同小山般堆积的、混杂着砖石木料的堵塞物,再看看身后深不见底的黑暗渠洞,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前无去路!后有……未知的深渊!水位还在暴涨!
她猛地抬起头,透过浑浊的水面,望向那被巨石砸开的巨大豁口上方。那里,不再是冰冷的渠顶石板,而是邺都燃烧的、血色的天空!火光跳跃,浓烟滚滚!厮杀声、哭喊声、金铁交鸣声,如同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清晰得刺耳!
豁口边缘,几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倒伏着,鲜血顺着豁口的边缘,如同小溪般汩汩流下,滴入下方暴涨的污水中,晕开一片片更加深沉的血色。
突然!
一个熟悉而狰狞的身影,在豁口边缘一闪而过!
肥胖的身躯,紫红色的脸膛,即使在混乱的火光下,刘玉燕也绝不会认错!
杜!重!威!
他还没死?!他竟然逃到了这里?!
刘玉燕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所有的绝望、所有的冰冷,在这一刻被那刻骨的仇恨彻底点燃、焚尽!
“杜!重!威——!!!”
一声压抑了太久太久、如同火山喷发般的凄厉尖啸,猛地从刘玉燕沾满污泥的口中迸发出来!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喊出了声!
她不再犹豫!不再顾及暴涨的污水和前方堵塞的巨石!求生的本能被复仇的火焰彻底吞噬!她像一头被激怒的雌豹,爆发出全部的力量,逆着汹涌上涨的污水,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朝着那被巨石砸开的、透出血色天光的豁口,疯狂地攀爬而去!
冰冷的污水拍打着她的脸,灌入她的口鼻!肩上的伤口在剧烈动作下再次崩裂,鲜血混入污浊的水流!滑腻的淤泥和湿漉漉的砖石让她一次次滑倒!但她不管不顾!眼中只有豁口上方那个一闪而逝的、肥胖的身影!
近了!更近了!
她甚至能闻到豁口边缘滴落的、那滚烫鲜血的腥甜气息!能听到杜重威那惊惶失措、如同肥猪般粗重的喘息!
就在她双手即将扒住豁口边缘湿滑的砖石、奋力向上攀援的瞬间!
“谁?!下面有人!”一声惊怒的厉喝从豁口上方传来!是杜重威身边护卫的声音!
紧接着,一道雪亮的刀光,带着冰冷的杀意,如同闪电般朝着刘玉燕扒在边缘的双手狠狠劈下!
***
太原城。
雪,不知何时停了。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如同巨大的裹尸布。寒风卷起地上肮脏的雪沫和灰烬,打着旋儿,发出呜咽的悲鸣。
城池,己经不能称之为城池。
巨大的城墙如同被巨兽啃噬过,遍布着触目惊心的豁口和坍塌。断壁残垣间,插满了折断的箭杆和残破的旗帜。护城河早己被尸体和填壕的杂物堵塞,冻结的冰面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城门洞开,扭曲变形的门板斜插在血色的冰泥里,如同巨兽折断的獠牙。
城内,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目光所及,皆是废墟。曾经鳞次栉比的房屋,十室九塌,焦黑的梁柱如同巨兽的肋骨,狰狞地刺向灰暗的天空。未燃尽的余烬在寒风中明灭,散发着皮肉毛发烧焦的恶臭。浓烟滚滚,遮蔽了视线,也遮蔽了那轮惨淡的日头。
尸体。到处都是尸体。
城墙上、街道上、倒塌的房屋里、冻结的护城河上……层层叠叠,堆积如山。有穿着破烂皮甲、至死紧握着武器的守军士卒,更多的则是手无寸铁的百姓。老人、妇人、孩童……他们的死状极惨。开膛破肚者有之,身首异处者有之,被烧成焦炭者有之,被马蹄践踏成一滩肉泥者更有之。粘稠的暗红色血浆早己冻结成冰,与黑色的灰烬、白色的雪沫混合在一起,铺满了每一寸土地,在寒冷中凝结成一片片光滑而恐怖的暗红色冰面。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尸体腐烂的恶臭,混合着焦糊气,形成一股沉甸甸的、令人作呕的死亡瘴气,笼罩着这座死城。
偶尔,从某个角落的废墟里,会传来几声微弱的呻吟,或是孩童细若游丝的哭泣,旋即便被寒风的呜咽和远处契丹骑兵巡弋的马蹄声、嚣张的呼哨声所吞没。
在靠近坍塌南城门的一处断壁残垣下,一堆被血水浸透、又被寒冷冻结的尸骸中间。
石重贵的意识,如同沉在万丈冰海深处的一缕微光,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漂浮。
冷。刺骨的冷。仿佛灵魂都被冻结。
然后是痛。无处不在、深入骨髓的痛。右腿那被狼牙箭贯穿、又被冷无痕粗暴处理的伤口,如同有无数烧红的铁钎在里面搅动、炙烤。左肩箭创的灼热感稍稍减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冰冷。折断的肋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最要命的是胸口,如同压着一块巨大的寒冰,每一次心跳都沉重而艰难,带来阵阵窒息般的憋闷。
他费力地、极其缓慢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了很久,才勉强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一张脸。一张死人的脸。
那是一个年轻的河东军士卒,至多十七八岁。半边脸被钝器砸得稀烂,眼珠爆裂,凝固的鲜血和脑浆糊满了残存的面颊。他的身体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扭曲着,压在石重贵的胸口,冰冷僵硬,散发着浓烈的尸臭。正是这具尸体,在昨夜混乱的屠杀中,无意间为他挡住了后续的践踏和致命的一击,却也几乎将他活活压死、冻僵!
石重贵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强烈的呕吐感首冲喉咙。但他连呕吐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透过尸体间的缝隙,看向外面。
地狱。真正的地狱景象。
倒塌的房屋,燃烧的余烬,冻结的血泊,堆积如山的尸体……还有远处,在废墟间策马逡巡、如同秃鹫般翻检着值钱物品和尚未断气伤兵的契丹骑兵。他们粗野的谈笑声、战马的嘶鸣声,在这片死寂的坟场中显得格外刺耳。
太原……真的完了。
少帅……你在哪?玉燕……玉娥……你们还活着吗?
一股巨大的悲恸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石重贵残存的心防。他缓缓闭上眼,一滴混浊的、滚烫的液体,艰难地从眼角溢出,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冻结。
就这样死了吧……和这座城,和这些袍泽百姓,一起埋在这片浸满血泪的土地下……
然而,就在他意识即将再次沉沦的瞬间!
一道青灰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堆尸骸的边缘。
是冷无痕。
他依旧穿着那身沾满泥污的青灰色短打,肩上随意搭着那个破旧的褡裢。他面无表情,那双深井般的眼睛毫无波澜地扫过尸堆,精准地落在了被尸体压住、只露出半张脸的石重贵身上。
冷无痕没有言语,也没有立刻去搬动尸体。他先是警惕地扫视了一圈西周,确认附近没有契丹巡逻队。然后,他蹲下身,伸出枯瘦的手指,探了探石重贵几乎冻僵的颈脉。指尖传来的微弱的搏动,让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站起身,开始动作。
不是救人,而是……“活葬”!
冷无痕的动作快而精准。他如同一个最熟练的敛尸人,开始将周围那些散落的、相对完整的尸体,一具一具,拖拽过来,堆叠在石重贵和那具年轻士兵的尸体之上!
沉重的、冰冷的、僵硬的尸体,带着浓烈的血腥和腐臭,不断压下来!一具,又一具!如同垒砌一座小型的尸塔!
石重贵感到身上的重量在急剧增加!那具年轻士兵的尸体被挪开了,但更多的尸体压了上来!冰冷的死亡气息越来越浓重!压得他本就断裂的肋骨剧痛难当,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视野被彻底遮蔽,只剩下浓重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尸臭!他想挣扎,想嘶喊,但身体如同被浇筑在水泥中,连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呃……”喉咙里只能发出微弱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冷无痕仿佛没听到,也毫不在意石重贵的感受。他依旧面无表情,动作稳定而迅速。他将最后一具穿着契丹皮袍的尸体拖过来,盖在最上层,又扯过几块染血的破布和燃烧过的焦木,随意地搭在上面,勉强遮挡住新堆砌的痕迹。
很快,一座由七八具尸体堆叠而成的、散发着浓烈死亡气息的“坟冢”,出现在这片废墟之上。外表看去,与周围无数被随意抛弃、堆叠的尸堆并无二致。
冷无痕站在“坟冢”旁,那双深井般的眼睛,透过尸骸的缝隙,最后看了一眼被埋在深处、几乎与死人无异的石重贵。他的眼神依旧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微不足道的工作。
然后,他不再停留。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转身,微跛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弥漫着硝烟与尸臭的废墟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石重贵,被深埋在冰冷的尸骸之下,在无边的黑暗、刺骨的寒冷、撕裂的剧痛和令人窒息的腐臭中,艰难地维系着那一缕微弱的生命之火。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在与死神进行着无声而绝望的角力。
耳畔,只有自己沉重而艰难的心跳声,以及尸堆外,寒风刮过废墟的呜咽,还有远处契丹骑兵那如同魔鬼狞笑般的……呼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