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皇宫，时光在湿热的花香与药草气息中，仿佛被拉长、凝固。黄落天那具失去灵魂的躯壳，成了欢都落兰世界的绝对中心。
庭院里多了一样东西——一架精巧的木质轮椅，铺着柔软的南国锦缎。每日清晨，落兰会细心地为黄落天梳理好那头耀眼的金发，换上干净舒适的衣袍。
然后，她会将他从床上扶起，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安置在轮椅上。
“落天哥哥，今天阳光很好，我们出去走走。”落兰的声音总是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温柔。
她推着轮椅，缓缓行走在皇宫幽静的花园小径上。淡绿色的天光透过巨大的蕨类植物叶片洒下，在她和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轮椅上的黄落天，坐姿端正，金色的眼眸空洞地“望”着前方，对周围绚丽的奇花异草、飞舞的荧光蝶视若无睹。他就像一个精致的人偶，被主人摆放在风景里，仅供观赏。
落兰会在他耳边低语，介绍着每一种花的名字，讲述着宫廷的趣闻，仿佛他能听懂。
偶尔，她会停下轮椅，俯身替他整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襟，指尖拂过他冰冷的束灵环时，眼神会瞬间变得阴郁。
更多的时候，当落兰感到疲惫或需要更深切的慰藉时，她会屏退左右，然后对着轮椅上的黄落天轻声命令：“变回去。”
金光一闪，人形的躯壳消失，一只眼神同样空洞、毛发蓬松的金毛黄鼠狼蜷缩在轮椅的锦垫上。
落兰会小心翼翼地将它抱起，像抱一个大型的毛绒玩偶。她坐在花园的石凳上，或是回到静室的窗边，将金色的毛团紧紧搂在怀里。
脸颊深深埋进那温暖柔软的绒毛中，嗅着那早己刻入骨髓的气息。只有在这种时候，抱着这具失去灵魂的原形躯壳，感受着那真实的、恒定的体温，落兰心中那无边的孤寂和恐慌才能得到片刻的平息。
她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梳理着它的毛发，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那个早己迷失的灵魂。
……
涂山，那层笼罩在某个小院之上的冰蓝色结界，似乎比以往更厚重了一些。妖皇的气息内敛深沉，如同沉睡的冰山。
然而，变化也在悄然发生。
那个名叫东方月初的黑发少年，两根呆毛依旧倔强地翘着，凭借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和对美食的无限热情，以及……那偶尔流露出的、与某人神似的没心没肺的气质，竟然在涂山混得如鱼得水。
他尤其喜欢在饭点准时出现在涂山容容的账房附近，美其名曰“帮忙”，实则为了蹭饭。
涂山雅雅走出冰封小院的次数，似乎……多了一点。
她依旧沉默寡言，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行走在涂山城中，如同移动的冰山，所过之处，喧嚣自动降低几个分贝。
但她的路线，开始有了某种规律性的重叠——比如，某个黑发少年常去的食肆附近，或者容容账房所在街道的转角。
这一天，雅雅如同幽灵般无声地出现在食肆对面的街角阴影里。目光穿透人群，精准地锁定在正对着满桌美食大快朵颐、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的东方月初身上。
少年吃得毫无形象，汤汁沾在嘴角，两根呆毛随着咀嚼的动作一颤一颤，眼中是对食物纯粹的、近乎虔诚的满足光芒。
“这个好吃！再来一份！”
“赊账！”
熟悉的动作，熟悉的句式，甚至那满足的表情……都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再次试图撬动雅雅冰封的心门。
雅雅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冰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周身萦绕的寒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她没有像上次那样立刻逃离，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冰冷的雕塑，目光复杂地追随着那个身影。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刺痛、恍惚和一丝极其微弱牵引力的情绪，在她冰层覆盖的心湖深处，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雅雅姐？”东方月初似有所感，叼着一块糕点抬起头，正好对上了街角阴影里那双冰冷审视的金眸。他吓了一跳，差点噎住，连忙把糕点咽下去，有些局促地挥了挥手，“呃……你……你也来吃饭？”
也来吃饭？”
雅雅没有回应，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穿透了他，在看某个遥远时空的影子。
片刻后，她漠然地移开视线，身影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只留下原地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气。
东方月初挠了挠头，不明所以：“怪人……不过，真的好像容容姐说的那样，冷得吓人啊……”
他口中的“容容姐”，此刻正坐在账房里。东方月初是个好奇宝宝，尤其是对那位神秘的“黄落天”前辈。在一次“帮忙”算账实为蹭点心的间隙，他忍不住问起了容容。
“容容姐，那个黄落天前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听说他符箓很厉害？和雅雅姐……”东方月初小心翼翼地问。
容容拨动算盘的手指顿了一下。她抬起头，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容，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悠远的怀念和难以察觉的哀伤。她放下算盘，端起茶杯，声音平缓地讲述起来。
她讲述了黄落天初到涂山时的独居生活，讲述了他与雅雅意外相遇的闹剧，没有说隐去束灵环等细节。
讲述了他疯狂锤炼体魄的执拗，讲述了他符箓之道的奇思妙想和无数次把自己炸得灰头土脸的糗事，讲述了他账房工作的效率，讲述了他与雅雅之间那别扭又真实的情感……她的声音温和，带着笑意，将那个鲜活、跳脱、带着点首男傻气却又充满魅力的金发青年，一点点勾勒在东方月初面前。
“……他啊，就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风，搅乱了涂山的平静，也……”容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目光落在窗外，仿佛陷入了回忆，“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着冰冷的算盘珠子
东方月初听得入神，忍不住追问：“那容容姐，你呢？你和那位前辈……”
容容沉默了片刻。账房里只剩下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她缓缓转过头，看向东方月初，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却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坦然的平静。
她轻轻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账房里：
“我啊……”
“我也喜欢他。”
窗外的风声似乎都停滞了。
东方月初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他万万没想到，总是算无遗策、温和从容的容容姐，竟然会如此平静又首接地说出这样的话！
就在这时，账房窗外，那片被冰霜覆盖的阴影里，一道火红的身影静静地伫立着，不知己经听了多久。
涂山雅雅站在窗外，冰蓝色的结界隔绝了她的气息。她金色的眼眸透过窗棂，看着账房里那个坦然说出“我也喜欢他”的妹妹，看着妹妹脸上那抹平静下深藏的哀伤和怀念。
雅雅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如同万载玄冰。没有愤怒，没有嫉妒，甚至连一丝意外都没有。只有那深邃的金眸深处，仿佛有极寒的冰层下，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了然，一闪而逝。
她早就知道了。
从容容那些年账房里偶尔的走神，从她看向黄落天时那不同于自己的、温和却深邃的目光，从那次午睡后她异常的平静……雅雅并非毫无所觉。
只是那时的她，沉浸在自己的霸道和“拥有”中，未曾深想，或者说，不愿深想。
如今，亲耳听到容容平静的承认，雅雅心中涌起的，并非被背叛的怒火，而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的了然和……同病相怜的悲哀。
她们姐妹二人，一个如火般炽热霸道地“拥有”过，一个如水般深沉隐忍地“注视”过，最终……都失去了。
雅雅最后看了一眼窗内妹妹平静的侧脸，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转身，融入了涂山城冰冷的阴影之中。只有她刚才站立过的窗棂上，留下了一层比别处更厚的、散发着刺骨寒意的冰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