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瑾目光在林宁脸上停顿了一下,随即飞快地将一个东西塞进他手中。
那是一个半旧的布囊,入手沉甸甸的。
“这是赠与你的。”杜瑾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周遭的嘈杂所淹没。
杜瑾的目光幽深,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林宁一眼,补上一句:“希望日后,还有机会再见。”
话音刚落,他便转身退开,重新融入到那群忙碌的衙役之中,仿佛刚才的举动从未发生过。
林宁垂眸看着手里的布囊,顺势捏了捏,囊中之物坚硬,触感像是几块碎银。
他没有打开,只是将布囊悄无声息地收入袖中,动作平稳,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走了!都起来!”齐康县的衙役头目走了过来,用刀鞘不耐烦地敲了敲,发出“梆梆”的声响。
林家众人开始陆陆续续往齐康县的方向走。
万顺和那边的人手忙脚乱地将钱六抬上一辆空出来的板车,显然不打算与他们同行。
交接在此刻彻底完成,京城来的官差们,将随着这条来路,返回他们的权力中心。
而林家人的前路,则通往瘴疠之地,未知深渊。
林宁搀扶着林启江,跟上了前面衙役的队伍,踏上了齐康县的土地。
齐康县的大牢比想象中更加破败,空气中漂浮着一股霉味与秽物混合的恶臭。
铁门在他们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
林宁将祖父和父亲安顿在还算干净的稻草堆上,二叔林云川也靠在一旁,气息总算平稳了许多。
安顿好之后,他这才终于有机会拿出杜瑾给的那个布囊。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口绳,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手心。
几块闪着微光的碎银,还有一把匕首。
匕首的鞘是粗糙的鲨鱼皮,握柄缠着布条,拔出一寸,寒光凛冽,显然是开了刃的利器。
他正不解杜瑾此举的用意,身旁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这个杜副队,倒是个有意思的人。”
林宁转头,看见说话的是郑广涛。
他却目光灼灼地盯着林宁手心的东西。
“他这算是……提前交好?”郑广涛咧嘴一笑,露出一抹若有所思。
林宁疑惑地看着他,没有作声。
郑广涛往他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道:“林兄,你莫要奇怪。虽然林家在别人眼里是罪囚,但在某些人眼里,可就不一样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说实话,我原本的打算,也就是跟着你们走到半路,有个差不多我就离开,绝不会真的去那鸟不拉屎的琼州。可这一路走下来,我改主意了。”
郑广涛的目光落在林宁身上,带着几分感慨:“林兄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不说别的,就这份处变不惊的气度,就不是池中之物。我相信,杜副队也看出来了。”
“他给你这点东西,算是一份人情。赌对了,将来你若有大造化,这就是雪中送炭的情分。赌错了,对他来说,也不过是损失一把匕首和几两银子,无伤大雅。”
郑广涛笑了起来,笑声在阴暗的牢房里显得有些意味深长:“你再想想,那位万队长,对你们林家看似不闻不问,可他那把防身的匕首,不还在林兄你手上吗?他可曾开口问你要回去?”
之前他多次见到林宁用匕首,他还觉得奇怪,怎么被流放到人身上还有武器,后来才知道那武器居然是万顺和的。
林宁闻言,心头猛地一震。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里确实还藏着从万顺和手中借来的那把匕首。
当时情况紧急,事后他一首没归还,而万顺和也确实从未提起。
“这就说明问题了。”郑广涛一摊手,“越是他们这些在底层摸爬滚打的人,越有一套自己的生存门道。谁是真龙,谁是泥鳅,他们看得比谁都清楚。”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光扫过牢房的铁窗,语气笃定。
“林兄,记住我的话,泉州也好,琼州也罢,这种地方,是关不住你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这么坚定的跟着林家走人走的原因。
不然的话就算林宁帮了他,他也不可能将自己和一帮囚犯放在一起。
不管日后怎么样,最少他们现在还担着被流放的名头。
林家人被关在牢里五天之后,才有人过来把他们带出。
齐康县衙役显然没什么耐心,为首的一个满脸横肉,便不耐烦地走到牢房前,哗啦一声打开锁。
“出来!都给老子滚下来!”他嗓门洪亮,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别装死,赶紧排好队,准备去码头!”
从牢房到码头的路,足足走了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对林家人来说无异于一场酷刑。
南方的日头毒辣,脚下的石板路被晒得滚烫,枷锁摩擦着脖颈和手腕,早己磨出了血泡。
当咸湿的海风终于拂面而来,驱散了些许酷热时,一片无垠的蔚蓝豁然出现在眼前。
码头上人声鼎沸,喧嚣震天。
扛着货包的苦力赤着上身,黝黑的脊背上淌着油亮的汗水,口中喊着响亮的号子。
小贩们扯着嗓子叫卖,各种货物混杂的气味与浓重的鱼腥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独属于海港的复杂气息。
数艘大小不一的船只停泊在港口,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艘巨大的海船。
那船足有三层楼高,船身由厚实的巨木打造,船首高高,雕刻着威严的兽首。
三根粗壮的桅杆耸立着,上面收拢着的帆布如同收敛了翅膀的巨鸟,只待一声令下,便可乘风破浪。
这便是他们要乘坐的渡海官船。
押送的衙役将他们推向一处人流较少的地方,厉声喝道:“排好队,老实点!”
林宁这才发现,等待上船的不止他们。
在主栈桥边,许多衣着各异的百姓也正排着队,携家带口,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
有的是行商,有的是举家迁徙的平民,他们脸上带着对未来的憧憬或迷茫,与林家人脸上的死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些百姓看到林宁他们身上的囚服和枷锁,纷纷投来或好奇、或鄙夷、或怜悯的目光,随即便窃窃私语起来,刻意与他们拉开了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