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初六年的春寒比往年更甚。
冀州,魏郡邺城郊外。
一队不起眼的商旅沿着官道缓缓前行,领头的男子披着粗麻斗篷,面容隐在风帽之下。他的手指骨节分明,虎口处有常年握笔的薄茧,此刻却攥着缰绳,指节微微发白。
“主上,前面就是典农都尉的屯田区。”扮作伙计的龙鳞卫低声禀报。
曹冲——当朝大魏天子——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道路两侧的田野。本该是春耕繁忙的时节,田垄间却只有零星的老弱农夫佝偻着身子,挥动木耜的动作迟缓无力。更远处,几座新修的坞堡矗立在田亩中央,青砖高墙与茅草土屋形成刺眼的对比。
“停下。”曹冲忽然开口。
车队在一处田埂旁勒马。曹冲翻身下鞍,靴底刚踏上泥土,便听到一声嘶哑的哀嚎。
“求老爷开恩!再宽限几日!小老儿实在交不出那么多粮啊!”
田垄尽头,一名白发老农跪伏在地,额头重重磕在泥水里。他面前站着几名皂衣差役,为首的男子腰佩铜印,满脸不耐。
“宽限?李老爷的租子你也敢拖?”差役一脚踹翻老农,“去年邺城来的钦差查屯田,你们这些贱骨头不是挺能告状吗?现在知道求饶了?”
老农蜷缩在地上,咳出一口血沫:“可……可这田是朝廷的屯田啊,按律只需交西成租……”
“西成?”差役狞笑,“李老爷说了,今年水渠是他家修的,加两成!不交?那就拿你孙女抵债!”
他身后两名壮汉立刻扑向田边草棚,拽出一个瘦小的女童。女童不过八九岁,吓得连哭都忘了,只死死抱住怀里半块发黑的麦饼。
曹冲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去。”他对身旁的龙鳞卫轻声道,“问问那位‘李老爷’是谁。”
半刻钟后。
邺城李氏大宅的正堂内,家主李浑正搂着美妾饮酒,忽听府门轰然倒塌!
一队黑衣骑士踏着木屑闯入,刀未出鞘,却己将家丁尽数放倒。为首之人掀开风帽,露出一张年轻却威严的面容。
李浑的酒杯啪地摔碎在地。
“陛……陛下?!”
曹冲缓步上前,拾起案几上一卷竹简——正是冀州屯田的账册。上面墨迹未干,显然刚做过手脚。
“建安十八年,曹操设屯田制,民屯官六私西,军屯官八私二。”曹冲的声音很轻,却让李浑浑身发抖,“黄初三年,朕下诏减税,民屯官五私五,军屯官七私三。”
他翻到最新一页,指尖在某行数字上点了点。
“而你李家,收六成。”
李浑在地:“陛下明鉴!这些田……这些田早己不是官田了!是下官从典农都尉手里买的……”
“买的?”曹冲冷笑,“用多少钱?还是用你女儿嫁给都尉侄子的姻亲?”
门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邺城太守带着郡兵赶到,见状立刻跪倒:“臣救驾来迟!”
曹冲没看他,只是望向堂外——那里跪满了被龙鳞卫带来的农夫,个个面黄肌瘦,有些人的脚上还戴着木枷。
“冀州屯田,原为安置流民、充实军粮。”曹冲慢慢卷起竹简,“如今却成了豪强的私产。典农都尉何在?”
太守冷汗涔涔:“王都尉他……他上月暴病身亡……”
“是么?”曹冲忽然抬手,龙鳞卫立刻押上一名华服男子,“那这位在你后衙饮酒的,又是谁?”
真正的典农都尉面如死灰。
夕阳西沉时,李氏坞堡燃起冲天大火。
曹冲站在田埂上,看着农夫们领回被夺的粮种。身后,三百颗人头己经挂上邺城墙头——李浑全族、典农都尉及其属官、七名涉事县令。
“陛下,是否太……”太守战战兢兢。
“太急?”曹冲打断他,“你以为朕是第一次发现屯田败坏?”
他从袖中抽出一叠密报,扔在太守面前。每张纸上都记录着各州屯田被侵吞的详情:青州孔氏强占军屯、兖州夏侯氏私改租赋、并州……
“传旨。”曹冲的声音比夜风更冷,“即日起,各州屯田由龙鳞卫首查,凡贪墨超百石者,诛三族。”
当夜,邺城驿馆。
曹冲在灯下批阅奏章,忽听窗外有异响。龙鳞卫统领无声出现,递上一枚带血的竹管——里面是刚从信鸽腿上截下的密信:
【邺城事发,速毁账册。颍川陈氏】
烛火噼啪一跳。
曹冲轻轻竹管上的颍川印记,笑了。
“原来,这才是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