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8月23日，巴格达的烈日炙烤着底格里斯河的芦苇丛。费萨尔·伊本·侯赛因坐在镀金马车上，望着街道两旁手持棕榈叶的人群。他的白色头巾上系着蓝色丝带——那是阿拉伯大起义的颜色，却在英国殖民当局的注视下显得有些褪色。
"殿下，珀西·考克斯爵士在王宫等候。"副官努里·赛义德的声音从车外传来，这位未来的伊拉克首相穿着英式军装，腰间却挂着一把阿拉伯弯刀。
王宫内，英国高级专员考克斯正对着镜子调整领结，墙上挂着维多利亚女王的肖像，与周围的阿拉伯式壁毯格格不入。"费萨尔殿下的加冕典礼很成功，"他转身时露出标准的英式微笑，"民众似乎忘了去年的反英起义。"
费萨尔解下头巾，放在镶嵌珍珠的桌上："谢赫·马哈茂德的部族还在摩苏尔山区活动，他们说我是'英国的傀儡'。"
"叛乱分子总是有的，"考克斯倒了两杯威士忌，"但您看，"他指向窗外正在修建的电报塔，"皇家空军的基地即将竣工，伊拉克石油公司的管道己经通到海法..."
"我要的是独立，不是成为大英帝国的加油站。"费萨尔推开酒杯，"《英伊条约》里说的'顾问制度'，实际上是让英国军官指挥我的军队，让英国文官管理我的国库..."
考克斯的脸色沉下来："殿下，若没有我们的支持，您以为哈希姆家族能在伊拉克立足？沙特人己经吞并了汉志，您的父亲正在塞浦路斯流亡..."
正争论间，门外传来骚动。一个浑身尘土的年轻士兵冲进房间："殿下！什叶派教士在纳杰夫发动抗议，他们说君主制违背伊斯兰教法！"
费萨尔闭了闭眼，按住太阳穴："告诉大穆夫提，我会去卡尔巴拉朝圣..."
"宗教问题交给我们处理，"考克斯掏出怀表，"现在有更重要的事——伦敦决定把摩苏尔划归伊拉克，但作为交换..."
"又要割让石油权益？"费萨尔的声音里带着疲惫。
"只是象征性的百分之五..."
"百分之五？"费萨尔突然暴怒，拍案而起，"那是我们的土地！我们的资源！"
考克斯从容地喝完威士忌："别忘了，殿下，您的王位是温斯顿·丘吉尔先生在开罗会议上亲手授予的。"他拿起《英伊条约》副本，"要么接受条款，要么让库尔德人自治——我相信他们会很乐意与土耳其签订石油协议。"
当晚，费萨尔独自坐在底格里斯河畔，听着远处传来的宣礼声。穆罕默德·阿卜杜勒从阴影中走出，递给他一卷羊皮纸："这是巴格达知识分子起草的《独立宣言》，要求废除委任统治。"
"时机未到，"费萨尔将纸卷投入河中，"我们的军队只有三个旅，而英国在巴士拉有一个师。"
"但民众支持您！"穆罕默德指着对岸燃烧的篝火，"去年起义时，什叶派和逊尼派曾并肩作战..."
"那是因为他们讨厌土耳其人，不是因为喜欢我。"费萨尔摘下勋章，扔进水里，"考克斯说得对，没有英国的枪炮，我坐不稳这个王位。"
穆罕默德震惊地看着他："您曾说要建立统一的阿拉伯国家..."
"现在我只想要一个完整的伊拉克。"费萨尔站起身，整理好军装，"明天陪我去见谢赫·马哈茂德，我要亲自说服他放下武器。"
次日清晨，沙漠商队向摩苏尔进发。费萨尔故意不带卫兵，只带了穆罕默德和一名翻译。他们在瓦迪峡谷遇到伏击时，子弹擦过费萨尔的耳际，打穿了翻译的喉咙。
"哈希姆的走狗！"伏击者首领挥舞着步枪冲过来，头巾上绣着沙特家族的白剑标志，"伊本·沙特说你们背叛了信仰！"
"我背叛的是殖民主义！"费萨尔扯开衣领，露出胸前的阿拉伯大起义伤疤，"看看这个伤口，是在汉志对抗奥斯曼人时留下的。你呢？你的枪是英国造，子弹是法国产，有什么资格谈信仰？"
首领的枪口下垂："那你为什么允许英国人在巴士拉建妓院？为什么让女人上学？"
"因为要强大起来才能赶走殖民者！"费萨尔抓起一把沙子，"否则我们永远是他们的骆驼夫、石油工！"他转向穆罕默德，"把我的戒指摘下来，送给这位勇士。"
那是一枚刻有先知家族纹章的红宝石戒指，首领接过时手在颤抖："您真的和英国人不一样..."
"我和英国人不一样，"费萨尔重新戴上头巾，"但我需要时间。告诉谢赫·马哈茂德，三天后我会去他的部落，不带一兵一卒。"
与此同时，巴格达的英国领事馆内，考克斯正在向伦敦发电报："费萨尔擅自进入反叛区域，可能危及条约签署。建议授权皇家空军进行威慑性轰炸。"
电报员抬头："可是爵士，那里有很多平民..."
"战争总有代价。"考克斯点燃雪茄，"再说，威慑成功的话，我们可以少死些士兵。"
三天后，费萨尔单骑进入谢赫·马哈茂德的营地。部落民众手持长矛围成圆圈，中间的篝火上架着烤全羊。谢赫是个满脸皱纹的老人，鼻梁上架着一副破眼镜，镜片后目光如鹰隼："哈希姆的王子，你来送死？"
"来谈判。"费萨尔下马，解开佩剑放在老人脚下，"我知道您想要摩苏尔自治，想要保留部落的法律..."
"我们要的是赶走所有外国人！"一个青年冲上来，被谢赫喝止。
"我也想，"费萨尔首视着老人的眼睛，"但现在的伊拉克就像个刚学走路的孩子，没有英国的支持会摔倒。"他指向天空，"但孩子总会长大，总有一天会推开搀扶的手。"
谢赫沉默良久，从火中取出一块烤焦的羊骨，在沙地上画出幼发拉底河的轮廓："我的祖父曾在这条河边击退波斯人，我的父亲在这里斩杀过奥斯曼帕夏。现在你要我向英国人低头？"
"不是低头，是迂回。"费萨尔捡起一根树枝，在羊骨旁画出英国军舰和阿拉伯骆驼，"您见过拳击手吗？他会先退后，积蓄力量，然后出拳。"
老人突然大笑，露出仅剩的几颗牙："你说话像个说书人，却有战士的眼睛。"他捡起佩剑还给费萨尔，"我可以停火，但有三个条件：释放所有被俘的部落成员，允许我们保留武器，还有..."他指了指费萨尔的头巾，"下次来的时候，戴上传统的红色头巾，别让英国人的蓝丝带脏了我们的眼睛。"
当费萨尔返回巴格达时，考克斯正在王宫门口迎接，身后跟着一队英国坦克。"听说您和叛乱分子达成了协议，"专员的语气里带着讽刺，"真是令人钦佩的外交手腕。"
"只是暂时停火，"费萨尔擦了擦脸上的沙尘，"他们要求废除《英伊条约》。"
"不可能。"考克斯的语气冰冷，"除非殿下想让伊拉克变成第二个叙利亚——被法国轰炸机炸成废墟。"
费萨尔盯着坦克上的米字旗，突然露出微笑："我想提醒专员先生，伊拉克不是印度，这里的每一粒沙子都有阿拉伯人的血。"他转身走向宫殿，留下考克斯在原地皱眉。
1922年10月，《英伊同盟条约》正式签署的当晚，费萨尔在王宫举行晚宴。穆罕默德·阿卜杜勒注意到，国王特意换上了红色头巾，腰间挂着父亲送的"圣裔之剑"。宾客中有英国军官、阿拉伯酋长，还有戴着头巾的什叶派教士。
"为伊拉克的未来干杯。"费萨尔举起酒杯，声音洪亮，"一个独立、统一、强大的国家。"
众人举杯之际，穆罕默德看见考克斯与身边的英国将军低语，后者的手正按在配枪上。而在角落，几个库尔德代表正在交换眼神，其中一人的袖口露出星月标志——那是土耳其民族主义者的符号。
晚宴结束后，费萨尔独自站在露台上，望着底格里斯河上的英国军舰。穆罕默德递来一杯咖啡："您真的相信条约能带来独立？"
"不，"费萨尔望着水中的月影，"但这是我们能拿到的最好结果。考克斯以为他控制了我，其实..."他握紧拳头，"每签一个不平等条约，就会多一万个愿意为独立而战的伊拉克人。"
河风吹来，带来远处市集的喧嚣。穆罕默德听见有人在唱古老的阿拉伯民谣，歌词里讲述着巴比伦的辉煌与波斯的入侵。他突然明白，费萨尔的王位不是终点，而是起点——一个在殖民枷锁下孕育自由的起点。
当钟声敲响午夜时，王宫的灯火次第熄灭，只有费萨尔书房的窗还亮着。穆罕默德知道，国王正在起草给埃及、外约旦的密信，谋划着阿拉伯国家的联盟。而在英国领事馆，考克斯正在给伦敦写报告，预言"哈希姆王朝撑不过五年"。
幼发拉底河的水依旧流淌，冲刷着河岸的古老文明。在这个被列强瓜分的夜晚，伊拉克像一艘破旧的木船，载着希望与枷锁，缓缓驶入未知的海域。而船上的人们，无论是国王还是平民，都在等待着风暴过去，迎接属于自己的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