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的事情尘埃落定,虽然只是个临时工,虽然背负着八百块的巨债像山一样压在心头,但至少,下乡那把悬着的刀暂时挪开了。苏晚晚紧绷了多日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的缝隙。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给灰扑扑的街道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空气里浮动着饭菜的香气和下班人群的喧嚣。苏晚晚不想立刻回到那个压抑窒息的家,便漫无目的地在纺织厂家属院附近那条还算宽敞、两旁种着高大梧桐的“人民路”上溜达。她需要一点空间,一点安静,去消化这翻天覆地的几天,去想想那八百块的天文数字该怎么还。临时工的工资,杯水车薪啊…
她低着头,心事重重,根本没注意到头顶天空积聚起来的乌云。
“哗——!”
毫无预兆,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瞬间就连成了线,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路上的行人惊呼着,纷纷抱头鼠窜,寻找避雨的地方。
苏晚晚猝不及防,被浇了个透心凉。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脸颊、脖子往下淌,单薄的蓝布褂子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青涩的曲线,冻得她一个激灵,牙齿都开始打颤。她狼狈地用手挡在头顶,环顾西周,最近的屋檐还在十几米开外。她刚想拔腿跑过去,头顶的雨点却骤然消失了。
一把宽大的、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伞柄,稳稳地撑在她头顶上方,隔绝了倾盆的雨幕。黑色的伞面,在灰暗的雨景里,像一小片突兀而安稳的港湾。
苏晚晚愕然抬头。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她身侧。男人穿着笔挺的深蓝色中山装,身姿挺拔如青松。他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岁,面容是那种冷峻的英俊,下颌线清晰而略显锋利。此刻,他微微低着头,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那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专注和…某种奇异的亮光?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滑落,更添了几分冷硬的质感。
苏晚晚从未在厂区附近见过这样的人。他身上的气质太过沉稳,太过…不同。尤其是他脚上那双崭新的、一尘不染的解放鞋,在泥泞的路面上显得格外扎眼。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一双崭新的解放鞋,本身就代表着某种不言而喻的“实力”。
雨水顺着苏晚晚的鬓角滑落,滴进脖子里,她冷得又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
男人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窘迫,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低沉而清晰的声音穿透雨幕传来:“雨太大了,我送你一段?”他的语气没有刻意的殷勤,反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仿佛只是陈述一个最自然不过的事实。
苏晚晚愣愣地看着他,雨水模糊了视线,却让男人那双深邃的眼睛显得格外清晰。一种莫名的、混杂着惊悸和一丝异样的情绪攫住了她。她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最终只发出一个细若蚊蚋的音节:“…谢…谢谢。”
男人没再多言,只是将伞更稳地倾向她这边,自己大半个肩膀瞬间暴露在雨帘中,深蓝色的布料迅速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水渍。他自然地迈开步子,示意苏晚晚跟上。
两人沉默地走在滂沱大雨中。黑色的伞隔绝了喧嚣的雨声,形成一个奇异的、狭小而安静的空间。苏晚晚能清晰地闻到雨水打湿泥土的腥气,混杂着身边男人身上传来的、一种极淡的、干净的皂角和烟草混合的气息。她垂着眼,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他那双崭新的解放鞋上,看着它们沉稳地踏过积水,溅起细小的水花,却始终纤尘不染。
这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定感。首到快走到纺织厂家属院的巷子口,男人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低沉:“我叫顾明钧。”
苏晚晚脚步顿了一下,低声回应:“…苏晚晚。”
顾明钧点了点头,似乎记下了这个名字。他将苏晚晚送到家属院门口能避雨的屋檐下,雨水顺着伞沿哗哗流下,形成一道水帘。
“好了,这里淋不到了。”他停下脚步,目光再次落在她湿透、显得有些楚楚可怜的脸上。他顿了顿,从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用干净油纸包好的东西,递了过来。油纸包不大,方方正正。
苏晚晚迟疑地看着他,没有立刻伸手。
“拿着吧。”顾明钧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淋了雨,吃点东西暖暖。”见苏晚晚还是不动,他干脆利落地将油纸包轻轻塞进她冰凉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