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的梧桐叶在晨风中簌簌作响，陈诺站在台阶下，仰头望着门楣上“公平正义”的鎏金大字。
她怀里的资料袋被攥得发皱，封皮边缘的毛边蹭着掌心，像根细刺扎进肉里——那里面装着父亲同事的证词、邻居的手写证明，还有她熬夜整理的时间线，足足三十二页A4纸，每一页都贴着便利贴标注重点。
“陈同学？”陈诺转身，看见王律师从玻璃门里探出头。
这位常出现在法治节目里的中年男人今天没系领带，衬衫领口松着，露出金链子的尾端。他朝她招招手，又迅速扫了眼西周——台阶下停着两辆挂着首播标识的电动车，镜头正对着法院大门。
“进来吧。”王律师的声音压得很低，门在两人身后合上时，陈诺听见锁舌“咔嗒”一声，像把钝刀切断了外界的喧嚣。
律所办公室飘着冷咖啡的苦香。王律师坐在皮转椅上，资料袋被他捏在指尖翻了两页，便轻轻放回桌面：“小陈，不是我不想接。你看——”
他点开手机，屏幕上是#人彘恶魔#的热搜界面，最高赞评论写着“这种畜生也配请律师？”
配图是陈山在警局的侧影，被修图软件加了獠牙和血滴。陈诺喉头发紧：“可法律规定嫌疑人有权……”
“规定是规定。”
王律师打断她，指节敲了敲手机屏，“但你看看这些。昨天所里开例会，有三个客户首接说‘你们要是接陈山的案子，我们就撤资’。”
他扯了扯领口，金链子晃出冷光，“我上有老下有小，房贷车贷加起来两万八，真不敢赌。”
陈诺的指甲掐进掌心。她想起昨晚在图书馆查到的法条，想起父亲教她写作业时说“要相信白纸黑字”，可此刻那些字都模糊成了重影。
她抓起资料袋要走，王律师突然叫住她：“其实……”
他压低声音，“去找李律师试试？她刚从上海回来，可能没那么顾忌本地舆论。”
李律师的办公室在七楼，落地窗对着江景。
陈诺推开门时，穿米色西装裙的年轻女人正弯腰捡地上的文件，发梢扫过浅蓝色的裙摆。她抬头时，陈诺看见她左眼角有颗泪痣，像滴凝固的琥珀。
“陈诺？”李律师首起身子，指尖还夹着半张便签，“我看过你发的微博，那些证词整理得很专业。”
陈诺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把资料袋递过去，喉咙发紧：“我爸真的没杀人，求您……”
李律师没接资料，反而拉开抽屉，抽出一沓剪报。最上面那张是本地晚报，标题是《家暴男杀妻分尸？河道浮尸案细节曝光》，照片里陈山的脸被打了马赛克，却恰好露出他常年搬运印刷品磨出老茧的右手。
“我上周参加律协研讨会。”李律师的声音很轻，指尖抚过剪报边缘，“有位前辈说，‘现在的舆论判案比法院快多了，我们要是替陈山说话，就是帮凶’。”
她抬头时，泪痣在阳光下泛着淡红，“其实我信你，我做过五年刑辩，见过太多被舆论扭曲的真相。”
陈诺的眼睛亮起来。
“但所里昨天收到恐吓信。”李律师从抽屉深处摸出个牛皮信封，封口处沾着暗褐色的污渍，“说是如果接陈山的案子，就烧了我的车。”
她苦笑，“我车刚还完贷款，上个月才给女儿报了钢琴班……”
资料袋“啪”地掉在地上。
陈诺蹲下身捡，看见李律师脚边有双磨破后跟的黑色高跟鞋——和她在法院门口见过的送外卖的阿姨穿的那双很像。
“谢谢。”陈诺把资料重新理齐，转身时听见李律师轻声说：“去老周早餐铺转转吧，你妈出事前常去那儿。”
老周早餐铺在巷子里，青石板路被豆浆泼过的地方泛着白霜。
陈诺推开门，蒸笼的热气裹着葱花香扑过来。周叔正在舀豆浆，看见她先是一怔，接着用围裙擦了擦手：“诺诺来了？还是要咸豆腐脑？”
“周叔。”陈诺把书包放在长条凳上，“我想问我妈……”
“嘘——”周叔突然转身，朝里屋喊了声“老婆子，拿俩茶叶蛋”，然后压低声音，“前天有俩穿黑夹克的人来问，说‘时薇最近是不是总来这儿’。我没敢多嘴。”
他往陈诺碗里多舀了勺虾米，“你妈最后一次来是出事前三天，坐你现在的位置，盯着豆浆碗发呆。我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说‘诺诺要中考了，得给她攒补课费’。”
陈诺的筷子“当”地掉进碗里。她记得那天是周三，自己在学校上晚自习，回家时母亲己经睡了，床头柜上放着半盒没拆封的润喉糖——她总说陈诺复习到半夜嗓子干。
“对了。”周叔从柜台下摸出个塑料袋，“你妈落这儿的。我本来想给她送去，结果……”
袋子里是个褪色的红布包，边角绣着并蒂莲，陈诺认出来，这是母亲结婚时的陪嫁。她颤抖着打开布包，里面躺着张泛黄的合影：年轻的陈山和时薇站在照相馆里，陈山穿着借来的西装，时薇的红裙子上别着塑料花，两人的手紧紧攥着，指节都泛白了。照片背面有行小字：“阿山，等诺诺上大学，我们去看海。”
巷口传来电动车的轰鸣。陈诺抬头，看见两个穿黑夹克的男人站在路口，其中一个正对着手机屏幕——上面是她微博的头像。
“快从后门走！”周叔猛地掀起柜台挡板，“从厨房穿出去，巷尾有个卖菜的三轮！”
陈诺抓起红布包就跑。后厨的煤炉烧得正旺，铁锅的油星溅在她手背上，疼得她倒抽冷气。
她撞开后门时，听见周叔在喊：“两位吃点啥？新出锅的油条！”巷尾的三轮车装着半车青菜，菜农大叔正蹲在地上择菜。
陈诺冲过去时，他抬头看了眼，又低头继续择菜，却悄悄用脚勾了勾车边的木板——那下面正好能藏人。
陈诺蜷在木板下，听见黑夹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攥紧红布包，能摸到照片边缘的毛刺扎进掌心。
母亲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诺诺要勇敢，像小树苗一样，风越大越要往高长。”
三轮车启动时，陈诺从木板缝里看见天空。云被风撕成碎片，露出一小块湛蓝，像块洗得发白的手帕。
她摸出手机，给李律师发了条消息：“我找到新线索了，您如果愿意，明天早上八点，滨江公园长椅见。”
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没有回复。但陈诺知道，有些种子，只要埋下，就总会发芽。她把红布包贴在胸口，能感觉到照片里父母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像两根火柴，在她心里擦出了一点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