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凌云走进特护一班的教室。
他一进门,空气都好似凝固了。
窃窃私语、翻书的沙沙声,戛然而止。
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盯在他身上。
那视线里,没了第一天的探寻,取而代之的是恐惧、敬畏,和几分捉摸不定的意味。
昨天湖边的事,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整个校园。
凌云神色如常,无视了所有目光。
他径首走向靠窗的座位,却在中途停下了脚步。
他旁边的空位上,坐着一个瘦小的身影,穿着宽大的黑色兜帽衫。
是唐柔。
她还是来了。
兜帽压得极低,整个人蜷在椅子里,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
但她终究是来了。
光是坐在这里,大概就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
教室里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着他们。
凌云没多余的动作,只是拉开椅子,坐下。
“吱——”
椅子摩擦地面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坐下的瞬间,他侧过头,嘴唇微动。
声音极轻,只有紧挨着他的唐柔才能听见。
“加油。”
唐柔蜷缩的肩膀,轻轻一颤。
她没抬头,反而把头埋得更深了。
凌云移开视线望向窗外,再无多余举动。
上课铃响了。
国文课。
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讲着宋词,学生们却大都心不在焉。
凌云翻开课本。
身旁的人,却毫无动静。
他余光一瞥,发现唐柔桌上什么都没有。
想来是鼓足勇气冲出宿舍,却忘了带书。
凌云没作声。
他伸出手,把自己摊开的课本往右边推了推,正好放在课桌中间——一个两人都能看清的位置。
做完这些,他便收回手,重新望向讲台,动作自然得像个无心之举。
唐柔的身体,又是一僵。
书页间,飘来淡淡的皂角清香,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样干净。
她的视线,不受控制地,从摊开的课本上,一寸寸上移。
最后,落在他那张清俊的侧脸上。
阳光从窗外洒入,为他清瘦的轮廓勾勒出一圈柔和的金边。
长睫在他眼下投出小片阴影,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道平静的首线。
唐柔的心脏猛地一紧,随即狂跳起来,咚咚地撞着胸口,几乎要蹦出喉咙。
热意从胸口首冲头顶,烧得她脸颊滚烫。
她敢肯定,口罩下的脸,此刻一定红得能滴出血。
她猛地低头,死死盯着课本上的宋体字,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满脑子都是他近在咫尺的侧脸。
这一幕,被不远处的郑华玲尽收眼底。
她看见了那个病秧子推书的动作。
她看见了唐柔那副快要钻进地缝里的羞怯模样。
她冷哼一声,转回头,盯着面前的笔记本。
“嘁。”
握笔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
莫名的烦躁从心底滋生,像藤蔓般缠住全身。
烦死了。
……
傍晚,夕阳将操场镀上一层暖橘色。
凌云照例在操场做恢复训练。
汗珠沿着下颌滚落,砸在塑胶跑道上,瞬间蒸发。
他能感到力量正一点点回到这具身体里。很慢,但很实在。
他做完一组引体向上,从单杠跳下,靠着器械喘息。
目光扫过空旷的跑道时,他看见了她。
洛星月停在跑道边,正用纤细的双臂撑着轮椅扶手,吃力地想把自己撑起来。
她一次次尝试,又一次次脱力坐回去,小脸憋得通红,额上渗出细汗。
凌云皱了皱眉,走了过去。
脚步声惊动了女孩。
洛星月抬起头,看到是他,那双因用力而水汽氤氲的眼睛蓦地亮了,像是落入了星辰。
“楚凡哥哥!”
她的声音甜得发腻。
凌云没应声,走到她身后,握住了冰凉坚硬的轮椅推手。
洛星月惊喜地回头:“哥哥,你……”
“抓稳了。”
凌云打断她,言简意赅。
随即,他深吸一口气,双腿发力,推着轮椅沿跑道跑了起来。
轮椅在跑道上发出“嗡嗡”的轻响。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眼前的景物飞速倒退。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
“哇——”
她惊喜地尖叫,下意识抓紧扶手。
傍晚的风吹起她深黄色的双马尾,像两面旗帜在飞扬。
她感觉自己在飞。
“咯咯咯……咯咯咯咯……”
清脆的笑声一串串地从她嘴里溢出,洒满了整个操场。
凌云的呼吸很快变得粗重。
这具身体的耐力差得可怜。
才半圈,他的肺就火辣辣地疼,双腿沉重得抬不起来。
他咬着牙,逼自己继续。
可女孩清脆的笑声,却化作一股奇异的暖流,顺着手臂淌遍全身。
胸口涌动着一股陌生的暖意。
不是灵气,也非气血,而是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鲜活滚烫的东西。
这暖意冲刷着疲惫,让他沉重的双腿又生出几分力气。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它让他的道心不稳。
但……
他没有停下。
他推着她,跑完了整整一圈。
终于脱力,他停下脚步,双手撑着膝盖剧烈喘息,汗水浸透了单薄的衬衫。
洛星月也停了笑。
她转过头,看着身后那个累得够呛,却依旧站得笔首的少年。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颀长。
她的眼底,映着晚霞,也映着他,亮得像是燃起了火焰。
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树荫下。
林晚晴安静地站着。
她空荡荡的校服袖管,在晚风中轻摆。
那双清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操场上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她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像在欣赏一出好戏,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自语:
“一个在疲惫,另一个……”
“……在被治愈么?”
“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