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新柳如丝,垂入水面。空气里全是春天的味道。
但这一切生机,都与长椅上那个身影无关。
夏清琴一身黑裙,在这暖春里,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意。
她怀里紧抱着小雅的骨灰盒,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己停滞。
凌云的脚步踩在草地上,几乎没有声音。
她还是没回头。
风吹乱了她的黑发,露出的脖颈纤细得惊人。
“你来做什么?”
她的声音,比这初春的湖水还要凉。
凌云在她身旁站定,投下的影子将她完全笼罩。
他看着她单薄的肩膀,看着她怀中那个沉甸甸的木盒。
许久。
他才开口,嗓音沙哑。
“对不起。”
这三个字,从他喉间挤出,重逾千斤。
夏清琴的肩膀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
她慢慢转过头来。
那双空洞的眼睛,第一次正对着他。
里面没有光,只有一片死寂的黑。
她笑了。
“你的对不起,能让小雅活过来吗?”
声音不大,每个字却都刺得凌云心口一缩。
他答不上来。
夏清琴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湖面的虚空。
她的手指,一遍又一遍,轻轻地抚着怀里的木盒,动作温柔得像在安抚一个睡着的孩子。
“她小时候,爸妈出车祸就没了。”
她的声音轻了下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怀里的木盒说话。
“是我爸收养了她,让她来陪我。”
“我的眼睛看不见,她就是我的眼睛。”
“她告诉我春天柳树是什么颜色,夏天荷花是什么形状,秋天枫叶落下来是什么声音。”
“她牵着我的手,走过每一段我害怕的路。”
“她把所有欺负我的人,都骂走。”
风过湖面,带着一阵寒意。
“现在……”
她的声音断了。
那死寂的眼眶里,终于滚落一滴泪,砸在木盒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
“我的世界,没有光了。”
那股彻底的绝望从她身上散开,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滞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凌云第一次感到无力。
他能翻云覆雨,让一个家族灰飞烟灭,此刻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他神魂深处,那缕属于小雅的魂魄,似乎也感应到了这份蚀骨的悲伤,轻轻颤动着。
像一根无形的线,在牵扯他。
“你滚!”
一声暴喝自身后炸响!
郑华玲一身粉色,怒气冲冲地撞了过来!她一把将凌云推开,张开双臂,死死护在夏清琴身前。
她眼睛通红,那张惯于讥讽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毫不掩饰的愤怒和敌意。
“楚凡,你滚!”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你害她害得还不够惨吗!”
凌云被推得退了一步,站稳身形。
他看着挡在前面的郑华玲,黑沉的眼底,第一次透出锐利。
“让开。”
他的声音冷了下去。
“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她的事就是我的事!”郑华玲寸步不让,“她现在不想见任何人,尤其不想见你!”
“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滚啊!”
争吵声终于惊动了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
夏清琴慢慢站了起来。
她抱着小雅的骨灰盒,如同抱着她的全世界。
她从郑华玲身边走过,那身黑裙,是一道移动的阴影。
她与凌云擦肩而过。
经过他身边的瞬间,她停步。
她没有看他,只是用一种冷到极致,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从今天起,我辞去学生会会长。”
“并且,我不想再在这所学校里,看到你。”
“也不想,再听到你的声音。”
她顿了顿,吐出最后的判决。
“有多远,滚多远。”
说完,她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朝宿舍走去。
那背影决绝得不留一丝余地,斩断了她与这里的一切,也斩断了她和凌云之间最后一丝可能。
湖边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郑华玲望着夏清琴孤单的背影,眼里的怒火褪去,只剩一片心疼和无措。
她回头看向凌云。
眼神复杂,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不忍。
凌云没理她。
他只是看着夏清琴的背影,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
他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
他意识到,用凡人的方式,用所谓的真相和公道,根本解不开这个死结。
……
他回到教学楼。
特护一班的教室里,气氛压抑。
他没进去,靠在门口的墙上。
唐柔从座位上起身,小心地走到他身边。
她没说话,只是伸出那只布满疤痕的手,怯生生地,拉了拉他的衣角。
然后又飞快松开。
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里,是纯粹又笨拙的担忧。
他走出教学楼,去了操场。
洛星月摇着轮椅滑了过来,停在他面前。
她仰起头,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此刻也蒙着一层阴霾。
“楚凡哥哥……”
她小声说,声音里满是难过。
“会长她……她只是一时太伤心了。”
凌云看着她们,看着这些真心为他担忧的“怪人”。
那颗冰封了千年的道心,再次动摇。
他来此历练,本以为只是过客,视她们为脚下的尘埃。
可不知何时,自己竟被这些“尘埃”缠住了,生出了斩不断的因果。
……
他回到宿舍。
关上门,隔绝一切。
他走到窗边,看着那片被高墙切割的西方天空。
眼前闪过夏清琴绝望的脸,郑华玲愤怒的眼,唐柔担忧的触碰,和洛星月难过的声音。
还有神魂深处,那缕因主人的悲伤而颤动的魂魄。
他一首以为,他的道,是斩断因果,勘破凡尘。
可现在,他被这些凡人的因果困住了。
他感到一阵迷茫。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的迷茫己然褪去,化作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可能会让他此番历练彻底失败,却能让他遵循本心的决定。
“师尊,”他在心中默念。
“您说历练是勘破凡尘。”
“可见死不救,见苦不渡,修成的,也只是无情道,不是天地人心。”
“弟子……”
他看着自己的手,缓缓握紧。
“想走自己的路。”
他的目标,变了。
不再是活下去,逃出去。
而是……治愈。
治愈这里所有破碎的灵魂。
包括那个恨不得他从世界上消失的……
夏清琴。
这个牢笼,他暂时不逃了。
因为,他的道,就在这里。